二十二

大雨没有下多久,当弗龙斯基驶近目的地,驱赶着辕马全速飞跑,松开缰绳让两侧拉边套的马在泥泞的地面上奔驰过去的时候,太阳又露出来,别墅的屋顶和大街两旁庭院里的古老菩提树水淋淋的闪耀着光辉,水珠轻快地从树枝上滴下,水从屋顶上滔滔地流下来。他不再想这场骤雨会怎样毁坏了赛马场,现在只觉得高兴——多亏这场雨——他准会赶上她一个人在家,因为他知道,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最近才从温泉回来,还没有从彼得堡来到这里。

弗龙斯基希望看到她一个人在家,为了避免引人注意,像往常一样还没有过桥就下了车,徒步向那幢房子走去。他没有走上大门的台阶,却走进院子里去。

“你们的主人回来了吗?”他问园丁。

“没有。太太在家呢。请您走前门;那里有仆人,他们会开门的,”园丁回答。

“不,我由花园里穿过去。”

证实了只有她一个人,想出其不意地使她吃一惊,因为他并没有约定今天来,而她也决不会料想到他在赛马之前还会来,他握住佩刀,小心地踏着两旁栽着花草的沙石小径朝面向花园的凉台走去。弗龙斯基完全忘了他在路上所想起的自己处境的艰难。他一心想着他马上就要看见她,不是在想像里,而是整个活生生的,如她实际上那样。当他已经走进去,为了不要发出声响,蹑手蹑脚地踏上凉台的不陡的台阶的时候,他突然想起了他常常忘记了的东西,形成了他和她的关系中最苦恼的一面的东西,那就是,她那露出一双询问般的——在他看来好像是含有敌意的——眼神的儿子。

这小孩比什么人都频繁地成为他们关系上的障碍。当他在旁边的时候,弗龙斯基和安娜两人不但都避免谈他们不能在别人面前说的话,甚至也不讲一句小孩听不懂的暗示的话。他们并没有商量好这样,这是自然而然的。要是他们欺骗了小孩的话,自己一定会觉得可耻的。他在面前的时候,他们像朋友一样交谈着。但是虽然这样小心,弗龙斯基还是常常看到这小孩凝视着他的注意而迷惑的目光,在这小孩对他的态度上有一种奇怪的羞怯和游移不定的神态,时而很亲密,时而却冷淡而隔阂。似乎这小孩感觉到了在这个人和他母亲之间存在着某种重要的关系,那关系的意义却是他所不能理解的。

实际上这小孩自己也感觉到他不能理解这种关系,他极力想要弄明白他对于这个人应当抱着怎样的感情,但他却弄不明白。由于小孩对于感情的流露非常敏感,他清楚地看出来他的父亲、他的家庭教师和他的保姆,——不但都不欢喜弗龙斯基,而且用恐怖和厌恶的眼光看他,虽然他们从来没有说过他什么;而他的母亲却把他看作最好的朋友。

“这是怎么回事呢?他是什么人呀?我该怎样去爱他呢?要是我不知道,那是我自己的错;我不是笨,就是一个坏孩子,”这小孩这样想着。因此他露出试探的、询问的、有时多少含着一些敌意的表情和使得弗龙斯基那么着恼的羞怯而游移不定的神态。但凡小孩在场的时候,总在弗龙斯基心里引起一种异样的无缘无故的厌恶心情,那是他最近常常体验到的。这小孩在场的时候,在弗龙斯基和安娜两人心里都唤起这样一种心情,好比一个航海家根据罗盘看出他急速航行的方向偏离了正确的航向,但要停止航行却又非他力所能及,而且随时随刻都在载着他偏离得越来越远了,而要自己承认误入歧途就等于承认自己要灭亡了。

这小孩,抱着他对人生的天真见解,就好比是一个罗盘,向他们指示出,他们偏离他们所明明知道但却不愿意知道的正确方向有多么远了。

这回谢廖沙不在家,只有她一个人在,她正坐在凉台上,等待她的出去散步遇了雨的儿子回来。她差了一个男仆和一个使女去寻找他。穿着镶着宽幅绣花的白色连衣裙,她坐在凉台角落上的花丛后面,没有听见弗龙斯基的脚步声。低下黑色鬈发的头,她把前额紧贴着摆在栏杆上的冰冷的喷水壶,用她那双戴着他那么熟悉的戒指的纤手捧住那把壶。她的整个身姿、她的头、她的脖颈、她的手的美丽每次都像什么新奇的东西一样使弗龙斯基倾倒。他站住了,狂喜地望着她。但是,他刚要向她再走近一步的时候,她就感到他到来了,于是推开水壶,把她那泛着红晕的脸转向他。

“怎么回事?你病了吗?”他走向她,用法语对她说。他本想跑到她面前去,但是想到也许附近有人,他就回头向凉台的门望了一望,微微涨红了脸,就像他在感觉到他不能不有所顾忌和小心提防的时候,常常红脸那样。

“不,我很好哩,”她说,立起身来,紧紧地握着他伸出的手。“我没有想到……你来。”

“啊唷!多么冰凉的手呀!”他说。

“你吓了我一跳,”她说。“我一个人在等谢廖沙。他出去散步了,他们会从这边进来。”

但是,虽然她努力镇静,她的嘴唇却在颤抖着。

“请你原谅我来你这里,但是我一天不看见你都过不下去,”他继续说,照例是用法语,为的是要避免俄语的“您”和“你”这两个字眼,前者听起来未免太冷淡难堪,后者却又亲密到危险的地步。

“为什么原谅?我多么高兴呀!”

“可是你身体不好,要么就是心中烦恼,”他继续说,没有放下她的手,弯腰向着她。“你在想什么呢?”

“老是想那件事情呢,”她微笑着说。

她说的是真话。无论什么时刻有人问她在想什么的时候,她准都会这样回答的,老是想那件事情,想她的幸福和不幸。正当他到来的时候她就在这样想着:她奇怪为什么在别人,比方在贝特西(她知道她和图什克维奇的秘密关系),这完全不算一回事,而在她却是这样痛苦。今天这个念头不知什么原因使她特别痛苦。她问他赛马的事。他回答了她的问题,看见她很激动,就极力给她解闷,开始用最平常的语调把赛马的准备详细地告诉她。

“告诉他呢,还是不告诉他?”她想,望着他那镇静的、亲切的眼睛。“他是这样快乐,这样全神贯注在赛马的事情上面,他不会很好地了解这件事,他不会了解这件事对于我们的全部意义。”

“但是你还没有告诉我当我进来的时候你在想什么,”他打断了自己的话说,“请告诉我吧!”

她没有回答,微微低着头,她皱着眉头询问般地望着他,她的眼睛在长长的睫毛下闪耀着。她的手一面摩弄着她摘下的一片树叶,一面在发抖。他看到了这个,他的脸表露出曾经博得过她那样的欢心的那种完全的顺从,那种奴隶般的忠心的神色。

“我看一定发生了什么事。你想我知道你有什么忧愁,而我却没有为你分担的时候,我还能够安心吗?告诉我吧,看在上帝面上!”他恳求地重复说。

“是的,假使他不了解这件事情的全部意义,我是不能够原谅他的。还是不告诉他的好;为什么要考验他呢?”她想,还是那样盯视着他,而且感觉得那只拿着树叶的手颤抖得更厉害了。

“看在上帝面上吧!”他拉着她的手重复说。

“我要不要告诉你呢?”

“要,要,要呀……”

“我怀孕了,”她低声慢慢地说。

她手里的树叶抖动得更加厉害了,但是她的眼睛紧紧盯着他,注视着他将怎样接受这个消息。他脸色变白了,想说句什么话,却又停住了,他放下她的手,他的头垂下去。“是的,他了解了这件事情的全部意义,”她想,于是感激地紧紧握了握他的手。

但是她以为他了解这件事情的全部意义,像她,一个女人,所了解的那样,这就错了。听了这个,他感觉得他对于不知什么人所怀的那种异样的厌恶心情以十倍的强度袭上他的心头!但是同时他感觉得他所渴望的转变关头现在来到了,感觉得再要瞒住她的丈夫已经不可能,无论如何非得把这不自然的状态了结不可了。但是,除此以外,她肉体上的激动也感染了他。他用顺从的温柔的眼光望着她,吻了吻她的手,立起身来,于是,默默无言地在凉台上来回走着。

“是的,”他说,毅然决然地走到她面前。“你和我都没有把我们的关系看做儿戏,现在我们的命运已经决定了。我们一定要了结,”他向四周张望了一下说,“了结我们所过的这种弄虚作假的生活。”

“了结?怎样了结法,阿列克谢?”她低低地说。

她现在镇静些了,她的脸上闪烁着温柔的微笑。

“离开你的丈夫,把我们的生活结合在一起。”

“事实上已经结合在一起了,”她回答,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是的,但是完完全全地,完完全全地。”

“但是怎样做法,阿列克谢,告诉我怎样做法?”她用嘲笑自己的走投无路的处境的忧愁的口吻说。“有什么办法摆脱这种处境呢?难道我不是我丈夫的妻子吗?”

“什么处境都有办法摆脱的。我们得打定主意,”他说。

“随便什么情况都比你现在这种处境好。自然,我看出你为了一切多么苦恼——为了社会和你的儿子和你的丈夫。”

“啊,就是没有为我的丈夫,”她露出平静的微笑说。“我不了解他,我不想他。他在我看并不存在。”

“你说的不是真话。我了解你。你为了他也苦恼着。”

“啊,他连知都不知道呢,”她说,突然她的脸涨得通红;她的两颊、她的前额、她的脖颈都红了,羞愧的眼泪盈溢在她的眼里。

“可是我们不要谈他了吧。”

二十三

弗龙斯基曾经好几次,虽然没有像这次这样坚决,极力想使她考虑她自己的处境,而每次他都遭到了她现在用来答复他的请求的那种同样肤浅而轻率的判断。好像这里面有什么她不能够或者不愿意正视的东西,好像她一开始说到这个,她,真正的安娜,就隐退到内心深处,而另一个奇怪的不可思议的女人,一个他所不爱、他所惧怕的、处处和他作对的女人就露出面来了。但是他今天下了决心要把一切都说出来。

“他知不知道,”弗龙斯基用平素那种镇静而坚决的语调说,“那不关我们的事。我们不能够……你不能够这样过下去,特别是现在。”

“照你说,怎么办好呢?”她还是带着轻松的讥讽口吻问。她原来那么惧怕他把她的怀孕看得太随便,现在却唯恐他由此断定非采取某种步骤不可了。

“把一切都告诉他,离开他就是。”

“很好,假定我这样做,”她说。“你知道那结果会怎样?我可以预先告诉你,”于是一道邪恶的光芒在她那一分钟前还是那么柔和的眼睛里闪烁。“‘呃,你爱上了另一个男子,和他发生了有罪的关系吗?(摹拟着她的丈夫,她像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那样特别强调有罪的这个字眼,)我曾警告过你,这在宗教、公民和家庭的关系上将会有怎样的后果。你不听我的话。现在我不能让你玷污我的名声和……和我的儿子,’”她原来想这样说的,但是她却不能拿她儿子开玩笑,“‘玷污我的名声,’和诸如此类一套话,”她补充说。“总而言之,他会打官腔,用清楚明确的话说他不能让我走,他要采取一切力所能及的手段来防止丑闻四播。他会冷静认真地照他的话去做。事情准会弄到这种地步。他不是人,而是一架机器,当他生气的时候简直是一架凶狠的机器。”她补充说,一面说一面细想着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的姿态和说话的样子,她历数着可能在他身上找得出来的一切缺点,并不因为她自己对他犯了可怕的罪而稍微原谅他一点。

“可是,安娜,”弗龙斯基极力想要安慰她,用柔和的劝导声调说,“我们无论如何非得把一切都告诉他不可,然后再针对他采取的措施采取对策。”

“那么,逃走吗?”

“为什么不能逃走呢?我真不明白我们怎么可以这样继续下去。并不是为了我的缘故——我知道你很痛苦啊。”

“是的,逃走,做你的情妇吗?”她愤怒地说。

“安娜,”他说,温柔中含着谴责。

“是的,”她继续说,“做你的情妇,把一切都毁了……”

她原来又想说“把我的儿子”的,但是这句话她说不出口来。

弗龙斯基不能了解以她那坚强而又诚实的性格,她怎么能忍受这种弄虚作假的状态而不想摆脱。但是他没有猜想到主要的原因就是“儿子”这个字眼,这个她不便说出口的字眼。她一想到她的儿子,以及他将来会对这位抛弃了他父亲的母亲会抱着怎样的态度的时候,为了自己做出的事她感到万分恐怖,她简直不知所措了,只好像一个妇道人家一样,极力以虚伪的判断和言辞来安慰自己,好使一切维持原状,使她也能忘记她儿子会落到怎样的结局这个可怕的问题。

“我求你,我恳求你,”她突然抓住他的手,用一种和以前完全不同的恳切而又柔和的声调说,“永远也不要再对我说这话了吧!”

“可是,安娜……”

“永远不要说了吧。由我去吧。我的处境的全部卑劣,全部恐怖情况,我都知道;可是事情不像你想的那么容易解决。由我去吧,照我所说的做吧。再也不要对我说这个了。你答应我吧?……答应,答应呀……”

“我什么都答应,可是我安不下心,特别是听了你刚才说的话以后。你不安心的时候,我是怎样也安不下心呀……”

“我?”她重复说。“是的,我有时候苦恼;但是只要你不再提起这个,那就会过去的。当你提这个的时候,只有这时才使我苦恼……”

“我真不明白,”他说。

“我知道,”她打断他,“以你的诚实性格说谎有多么困难,我替你难过。我常常想你是为了我毁了一生。”

“我也在这样想哩,”他说:“你怎么可以为了我把一切都牺牲了呢?你若是不幸,我就不能饶恕我自己。”

“我不幸?”她说,更挨近他了,露出热情洋溢、含情脉脉的微笑望着他。“我好像一个得到了食物的饿汉一样。他也许很冷,穿得很破烂,而且害臊,但他却不是不幸的。我不幸吗?不,这才是我的幸福哩……”

她听见她儿子走近的声音,于是迅速地向凉台周围瞥了一瞥,她突然立起身来。她的眼睛里燃烧着他所熟悉的火焰,她用迅速的动作举起她那双戴着戒指的纤手,捧着他的头,看了他的面孔许久,然后把脸凑上去,嘴微微张开,含着微笑,迅速地吻了吻他的嘴和两眼,就把他推开。她正待走开,但是他把她拉住了。

“什么时候?”他低低地说,神魂颠倒地望着她。

“今晚一点钟,”她低声说,沉重地叹了口气,就迈着她那轻快的、敏捷的步伐走出去迎接她的儿子。

谢廖沙在大花园里遇了雨,他和保姆一道在凉亭里避雨。

“那么,再见,”她对弗龙斯基说。“我马上就该去看赛马了。贝特西约好了来邀我一道去的。”

弗龙斯基看了看表,就匆匆地走了。

二十四

当弗龙斯基在卡列宁家的凉台上看表的时候,他是这样激动,这样心神不定,以至他看了表面上的指针,却没有能够看清时间。他走上大道,小心地踏着泥泞,一直向他的马车走去。他是这样完全沉浸在对安娜的热情里,他连想都没想到这时候几点钟以及他还有没有时间到布良斯基那里去。他像惯常那样只保持住了表面上的记忆力,指示他第一步做了以后第二步该怎样做而已。他走到他的马车夫面前,马车夫正在一株葱郁的菩提树的倾斜阴影下面坐在车台上打瞌睡;他叹赏那在冒汗的马身上盘旋着的成群的蚋,唤醒马车夫,他跨进马车,命他驱车到布良斯基家去。直到走了将近七里路,他才定下神来,看了看表,知道已经五点半钟,他要迟到了。

那天规定有几场比赛:骑兵比赛,其次是士官两里比赛,其次是四里比赛,再其次就是他参加的比赛。他还来得及赶上他的那场比赛,但是假如他到布良斯基那里去的话,他就刚赶得上,而他到的时候全宫廷的人一定都已经就座了。那是不大好的。但是他答应了布良斯基去的,因此他还是决定去,叫马车夫不要顾惜马。

他到了布良斯基家里,在那里停留了五分钟,就急急地乘车返回来。这急速行驶倒使他安静了。他和安娜的关系中一切使人痛苦的东西,他们谈话所遗留下的渺茫的感觉,都从他的脑海里消失了。他现在带着欢喜和兴奋的心情想着赛马,想着他总算来得及赶上,而今宵欢会的期望不时地像一道火光一样在他的想像里闪过。

当他超过从别墅或彼得堡驶来的马车,越来越接近赛马场的环境的时候,近在眼前的赛马的兴奋就越加支配着他了。

他的宿舍里没有一个人:他们都到赛马场去了,他的仆人在门口等候着他。当他换衣服的时候,他的仆人告诉他第二场比赛已经开始,好几位先生来找过他,马僮从马厩跑来过两次。

不慌不忙地穿上衣服(他从来没有慌张过,从来不曾失去过自制力),弗龙斯基吩咐驱车上马厩去。从马厩那里,他就可以看见赛马场周围像海洋似的马车,行人和兵士们,和挤满人群的亭子。看来正在进行第二场比赛,因为当他走进马厩的时候他听到了钟声。走向马厩,他碰见了马霍京那匹白脚的栗色马“斗士”,正披着蓝边橙黄色马被,竖起镶着蓝色边饰的大耳朵,被牵到赛马场去。

“科尔德在哪里?”他问马僮。

“在马厩里备马胺。”

在打开了门的单间马棚里站着已备好马鞍的佛洛沸洛。

他们正预备牵出它来。

“我不太迟吗?”

‘Allright!Allright!”英国人说,“不要心慌!”

弗龙斯基又瞥了一眼那浑身颤动的牝马的优美可爱的形态,恋恋不舍地离开了它,走出了马厩。他为了避免引人注意,趁最有利的时机向亭子走去。两里比赛刚要结束,所有的眼睛都注视着跑在前面的一个近卫骑兵士官和在后面追赶的一个轻骑兵士官,两人都在使出最后的气力向终点冲去。所有的人都一齐从赛马场的中央和外面涌向终点,近卫骑兵队的一群兵士和士官对于他们的长官和同僚即将取得的胜利,大声高呼表示喜悦。弗龙斯基悄悄地钻进人群的中心,差不多正是在鸣钟宣告赛跑终结的时候,这时捷足先登的溅得满身是泥的高个子近卫骑兵士官正俯伏在马鞍上,放松了他那匹因为出汗显得黧黑的气喘喘的灰色马的缰绳。

牡马用力站定脚,减缓它那庞大躯体的迅速前进的运动,骑兵士官恍如从酣睡中醒来的人一样向周围打量了一番,勉强笑了一笑。一群朋友和旁观者簇拥着他。

弗龙斯基有意避开那沉着冷静、自由自在地在亭子前面走动和谈话的上流社会那一群人。他知道卡列宁夫人、贝特西和他的嫂子都在那里,他故意不走近她们,怕的是乱了心。但是他不断地遇到熟人,他们拦住他,告诉他刚才几场比赛的详情,而且问他为什么这样迟才到。

当骑手们被召到亭子里去领奖,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到那一方向的时候,弗龙斯基的哥哥亚历山大,一个佩着金边肩章的上校走到他面前,他身材不高,虽然生得和阿列克谢一样强壮,但却比他更漂亮,更红润,他有着一个红鼻子,和一副坦率的醉醺醺的面孔。

“你接到我的字条没有?”他说。“怎样也找不着你哩。”

亚历山大·弗龙斯基,虽然过着放荡的生活,尤其以酗酒著名,却完全是宫廷圈子里的人。

现在,当他和他弟弟谈论一件一定会使他弟弟不愉快的事情的时候,他知道许多人的视线都会集中在他们身上,所以装出笑脸,好像他是为一件无关轻重的事在和他弟弟说笑话一样。

“我接到了,我真不明白你担忧什么,”阿列克谢说。

“我担忧的是因为我刚才听到别人说你不在这里,并且说星期一有人看见你在彼得戈夫。”

“有的事情是和外人不相干的,而你那么担心的那件事……”

“是的,假如那样的说,你就可以脱离军职……”

“我请求你不要管别人的事,这就是我所要说的。”

阿列克谢·弗龙斯基的皱眉蹙额的脸变得苍白了,他的突出的下颚发抖,他是从来不轻易这样的。他是一个富于温情的人,不轻易生气,但是他一旦生了气,而且他的下颚发抖的时候,那么,亚历山大·弗龙斯基知道,他就变成危险的人了。亚历山大·弗龙斯基愉快地微笑着。

“我只想把母亲的信带给你。回她封信吧,赛马之前不要心烦吧。Bonnechance!”他微笑着补充说,就从他身旁走开。

但是接着又一声亲切的招呼使弗龙斯基停步了。

“你连朋友都不认得了吗?你好呀,moncher?”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他在彼得堡所有的显要人物中显得像在莫斯科一样地出众,他的脸泛着玫瑰色,他的颊髭润泽而又光滑。“我是昨天到的,我很高兴看到你胜利。我们什么时候再见呢?”

“明天请到食堂来,”弗龙斯基说,抓住他外衣的袖子,道了声歉,就拔腿向赛马场中央跑去,参加障碍比赛的马正给牵到那里来。

参加过比赛的马,汗淋淋的,精疲力尽,被马僮牵回马厩去,而预备参加下一场赛跑的新马就一个一个地出现,大部分都是英国种的,精神抖擞,戴着头罩,肚带勒得紧紧的,像奇异的巨鸟一样。牵到右边的是佛洛佛洛,纤弱而俊俏,举起它那富于弹性的、长长的脚胫,好像上了弹簧一样地蹬踏着。离它不远,他们正在把马被从两耳下垂的“斗士”身上取下来。这雄马的健壮美丽而又十分匀称的身材,它那出色的臀部和蹄子上面的异常短的脚胫,不由地引起了弗龙斯基的注意。他正待向他的牝马那里走去,但是又被一个熟人拦住。

“啊,卡列宁在那里!”和他交谈的熟人说。“他在寻找他的妻子,她在亭子当中哩。你没有看见她吗?”

“没有,”弗龙斯基回答,连望都没有望一眼他的朋友指出的卡列宁夫人所在的那亭子,他就走到他的牝马那里去。

弗龙斯基还未来得及检查马鞍,关于这个他原应有所指示的,骑手们就被召到亭子里抽签决定他们的番号和出发点。十七个士官,显得庄重而严肃,大多数脸色都变了,齐集在亭子里,抽鉴来决定番号。弗龙斯基抽了第七号。只听得一声叫喊:“上马!”

感觉到和旁的骑手们一道成了众目所视的焦点,弗龙斯基带着紧张的心情走到他的马跟前去,在那种心情中他总是举动从容而又沉着的。科尔德为了赛马穿上最讲究的衣服,扣上钮扣的黑礼服,撑住两颊的浆硬领子,黑圆帽和长统靴。他像平常一样镇静而又庄严,站在马前面,亲手牵住佛洛佛洛的两根缰绳。佛洛佛洛还是像害着热病一样颤抖着。它的眼睛,充满了怒火,斜睨着走近前来的弗龙斯基。弗龙斯基把手指伸进它的腹带下面去。牝马更加斜视着他,露出牙齿,竖起耳朵来。英国人撅起嘴唇,无论什么人检查他备的马鞍他都要露出一丝微笑。

“您骑上去,它就不会这么兴奋了。”

弗龙斯基向他的对手们最后瞥了一眼。他知道到了赛跑的时候他就看不见他们了。其中两个已经骑上马向出发点驰去。加利钦,弗龙斯基的友人而又是他的可畏的对手之一,在一匹不让他骑上去的栗毛牝马周围绕圈子。一位穿着紧身马裤的小个子轻骑兵士官纵马驰去,摹拟英国的骑手,像猫一样弯腰伏在马鞍上。库佐夫列夫公爵脸色苍白地骑在他那匹由格拉波夫斯基养马场运来的纯种牝马上,一个英国马夫拉着马缰绳。弗龙斯基和他所有的僚友都了解库佐夫列夫以及他的“脆弱的”神经和可怕的虚荣心的特性。他们知道他惧怕一切,惧怕骑上战马;但是现在,正因为这是可怕的,因为人们会折断脖颈,而每个障碍物旁边都站着一个医生,一部缀着红十字的救护车和护士,所以他打定了主意来参加赛马。他们的视线相遇了,弗龙斯基亲切而带鼓励地向他点了点头。只有一个人他却没有看见,那就是他的劲敌,骑在“斗士”上的马霍京。

“不要性急,”科尔德对弗龙斯基说,“记住一件事:在临近障碍物的时候不要控制它,也不要鞭打它;让它高兴怎么样就怎么样。”

“好的,好的,”弗龙斯基说,接过缰绳。

“要是你能够的话,就跑在前头;但是即使你落在后面也不要失望,一直到最后一分钟。”

牡马还没有来得及动一动,弗龙斯基就已灵活矫健地踏上装着铁齿的马镫,轻快而又牢稳地坐在那咯吱作响的皮马鞍上。把他的右脚也伸进马镫,他很熟练地在手指间把两根缰绳弄齐,而科尔德就松开手了。好像不知道哪一只脚先迈步的好,佛洛佛洛突然用长脖颈拉直缰绳,好像装着弹簧一样动起来,使骑在它的柔韧的背上的骑手摇晃着。科尔德加快脚步,跟在后面。兴奋的牝马使劲地把缰绳一会拉向这边,一会又拉向那边,想把骑手摔下来,弗龙斯基竭力想以声音和手来使它镇静,但是没有用。

他们向出发点走去,已走近了筑着堤坝的小河。有的骑手在前面,有的在后面,而这时弗龙斯基突然听到背后有马驰过泥地的声音,他被骑在那匹蹄的,两耳下垂的“斗士”背上的马霍京追过去,马霍京微微一笑,露出一口大牙齿,但是弗龙斯基却生气地望着他。他本来就不喜欢他,现在更把他看作最可怕的对手,他生气的是他在他身边疾驰过去,惊了他的马。佛洛佛洛突然抬起左脚奔驰起来,跳了两下,由于拉紧缰绳很恼怒,换成颠簸的快步,使骑手颠簸得更厉害。

科尔德也皱起眉头,差不多跑步似地跟在弗龙斯基后面。

二十五

参加这次赛马的一共有十七个士官。赛马将在亭子前面周围四俄里①的大椭圆形广场举行。在赛马场上设置了九道障碍物:小河;亭子正前面的一堵两俄尺②高的又大又坚固的栅栏;一道干沟;一道水沟;一个斜坡;一座爱尔兰防寨(最难跨越的障碍物之一),这是由一座围着枯枝的土堤构成的,在土堤那边有一道马看不见的沟渠,这样,马就得跨越两重障碍物,否则就有性命之虞;其次还有两道水沟和一道干沟,赛马场的终点正对着亭子。但是比赛并不在场子里开始,而在离场子一百俄丈的地方,而横在这一段距离当中的是第一个障碍物,一道七俄尺宽的筑着土堤的小河,骑手们可以随心所欲地跳越或是渡过——

①1俄里合1.06公里。

②1俄尺合0.71公尺。

骑手们三次排成行列出发,但每一次都是有人的马冲出了行列,他们只得又从头再来。起点评判员,谢斯特林上校都已经弄得有点发火了,到最后他第四次叫“出发!”骑手们才一齐出动。

所有的眼睛,所有的望远镜从骑手们整列待发的时候起就都已转向这五光十色的一群。

“他们出发了!他们出动了!”在期待的沉默之后从四面八方都可以听到这样的呼声。

观众中成群的人和单独的个人为了想要观看得更清楚一点而四处奔跑着。在最初的一瞬间,密集的一群骑手们拉开来,而且可以看到他们三三两两,一个跟一个地驰近小河。在观众看来,好像他们都是同时出发的,但是骑手们却感到了对于他们非常重要的一两秒钟的差异。

兴奋而又过于神经质的佛洛佛洛错过了最初的瞬间,好几匹马都在它之前出发,但是还没有达到小河的时候,弗龙斯基就用全力驾御住他那使劲地拉着缰辔的牝马,一下子就追过了三匹马,在他前头的就只剩下了马霍京的栗色的“斗士”,它的屁股正在弗龙斯基前面轻快而又平稳地晃来晃去,而在最前面的是载着半死不活的库佐夫列夫的那美丽的牝马狄亚娜。

在最初一瞬间,弗龙斯基既控制不住自己,也控制不住他的马。在到第一道障碍物——小河之前,他一直没有能够指挥他的牝马的动作。

“斗士”和狄亚娜一道而且几乎在同一瞬间临近了小河;它们纵身一跃,飞越到了对岸;佛洛佛洛也飞一般地跟着猛跃过去;但是就在弗龙斯基感到自己腾身空中的那一瞬间,他突然看到差不多就在他的马蹄之下,库佐夫列夫和狄亚娜一道在小河对岸地面上辗转挣扎着(库佐夫列夫在跳跃之后松了缰绳,牝马就栽倒在地上,把他从它的头上摔了下去)。这些详情,弗龙斯基到后来才知道;在那一瞬间他只注意到,正在他脚下,在佛洛佛洛要落脚的地方,可能踩住狄亚娜的脚或头。但是佛洛佛洛却像一只跳下的猫一样,在跳跃中伸长了它的脚和背,就越过了那马,向前跑去。

“啊,亲爱的!”弗龙斯基想。

跨过小河以后,弗龙斯基完全驾御住了他的马,开始控制着它,想要跟在马霍京之后越过大栅栏,然后在约莫二百俄丈光景的平地上超过他去。

大栅栏正矗立在御亭前面。当他和在他前面相隔有一马之遥的马霍京逼近“恶魔”(这是那坚固的栅栏的名称)的时候,沙皇、全体朝臣和群众都凝视着他们。弗龙斯基感到了那些从四面八方注视着他的眼睛,但是他除了他自己的马的耳朵和脖颈,迎面驰来的地面,和那在他前面迅速地合着节拍而且始终保持着同样距离的“斗士”的背和白蹄以外,什么也没有看见。“斗士”飞腾起来,没有发出一点撞击什么的声音,摇了摇它的短尾,就从弗龙斯基的视野中消失了。

“好!”什么人的声音叫。

正在这一瞬间,在弗龙斯基的眼下,在他前面闪现出栅栏的木板。他的牝马飞越过去,动作没有发生丝毫变化;木板消逝了,他只听到背后什么东西发出砰的一声。被走在前面的“斗士”弄得兴奋了的牝马在栅栏前飞腾得太早,用它的后蹄碰上了它。但是它的步子并没有变化,而弗龙斯基感到脸上溅了污泥,觉察出来他又和“斗士”保持了原来的距离。他又在他前面看见了那马的背和短尾,和那隔得不远的迅速闪动的雪白的蹄子。

弗龙斯基想现在是超过马霍京的时候了,正在他这么想的那一瞬间,佛洛佛洛也懂得了他的心思,没有受到他的任何鞭策,就大大地加速了步子,开始在最有利的地方,靠围绳那边,追近马霍京身旁了。马霍京不会让它在那边通过的。弗龙斯基刚想到他可以从外边追过去,佛洛佛洛就已转换了步子,开始在外边追上去。佛洛佛洛的肩,因为流汗变得黧黑,和“斗士”的背平行着。他们并肩跑了几步。但是在他们逼近的障碍物前面,弗龙斯基开始握牢缰绳,切望避免绕外圈,迅速地恰在斜坡上追过了马霍京。当他飞驰而过的时候,他瞥见了他的溅满污泥的面孔,他甚至感到好像看到他微微一笑。弗龙斯基追过了马霍京,但是他立刻觉出了他紧跟在后面,而且他不断地听到了“斗士”的一丝不乱的蹄声和它鼻孔里发出的急促但还是精神饱满的呼吸。

下两道障碍物,沟渠和栅栏,是容易越过的,但是弗龙斯基听到“斗士”的鼻息和蹄声越来越近了。他鞭策他的牝马前进,愉快地感觉到它很轻松地加速了步子,听到“斗士”的蹄声又离得像以前那么远了。

弗龙斯基跑在前面了,正如他所希望,如科尔德劝告他的,现在他确信他会获胜了。他的兴奋、他的欢喜和他对佛洛佛洛的怜爱,越来越强烈了。他渴望回头望一望,但又不敢那样做,极力想平静下来,不再鞭策马,这样使它保留着如他感觉“斗士”还保留着的那样的余力。现在只剩下一个最困难的障碍物了;假使他能抢先越过它的话,他就一定第一个到了。他正向爱尔兰防寨驰去。他和佛洛佛洛从遥远的地方就望见了防寨,人和马都起了一刹那的疑惑。他在牝马的耳朵上看出了踌躇之色,举起鞭子来,但是同时又感觉到他的疑惑是毫无根据的:牝马知道应当怎样做。正如他期望的那样,它加快了步子,平稳地腾跃着,它一股劲地纵身一跃远远地飞越到沟渠那边;于是一点不费力地,用同样的节奏,用同样的步态,佛洛佛洛继续奔跑。

“好,弗龙斯基!”他听到站在障碍物旁边的一群人——他知道他们是他联队里的朋友——的叫声。他辨别出了亚什温的声音,虽然他没有看见他。

“啊,我的宝贝!”他一边听着背后的动静,一边想到佛洛佛洛。“他越过了哩!”他听到背后“斗士”的蹄声,这样想。现在只剩下最后一道贮满了水的二俄尺宽的沟渠了。弗龙斯基连望都没有望它,只是急切地想要远远地跑在前面,开始前后拉动着缰绳,使马头合着它的疾速的步子一起一落。他感觉到牝马在使用它最后的力量了;不单是它的头和肩湿透,而且汗珠一滴滴地浮在它的鬣毛上、头上、尖尖的耳朵上,而它的呼吸是变成急促的剧烈的喘气了。但是他知道它还有足够的余力跑完剩下的二百丈。弗龙斯基由于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愈益贴近地面,由于运动的特殊的柔软,这才知道了他的牝马是怎样大大地加快了步伐。

它飞越过沟渠,好像全不看在眼下似的。它像鸟一样飞越过去;但是就在这一瞬间,弗龙斯基吃惊地觉察到他没有能够跟上马的动作,他不知道怎么一来,跌坐在马鞍上的时候犯了一个可怕的、不能饶恕的错误。突然他的位置改变了,他知道有什么可怕的事发生了。他还没有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一匹栗色马的白蹄就在他旁边闪过,马霍京飞驰过去了。弗龙斯基一只脚触着了地面,他的牝马向那只脚上倒下去。他刚来得及抽出了那只脚,它就横倒下来了,痛苦地喘着气,它那细长的、浸满了汗的脖颈极力扭动着想要站起来,但是站不起来,它好像一只被击落了的鸟一样在他脚旁的地面上挣扎。弗龙斯基做的笨拙动作把它的脊骨折断了。但是这一点他是很久以后才知道。那时他只知道马霍京跑过去很远了,而他却一个人蹒跚地站立在泥泞的、不动的地面上,佛洛佛洛躺在他面前喘着气,弯过头来,用它的美丽的眼睛瞪着他。还没有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弗龙斯基用力拉着马缰绳。它又像鱼似地全身扭动着,它的肩擦得鞍翼发响;它前脚站起,但举不起后脚,它浑身颤抖,又横倒下去。弗龙斯基的脸因为激怒而变了模样,两颊苍白,下颚发抖,他用脚跟踢踢马肚子,又使劲地拉着缰绳。它没有动,只是把它的鼻子钻进地里去,它只用它那好像要说话一般的眼睛凝视着它的主人。

“唉—唉—唉!”弗龙斯基呻吟着,抓着他的头。“唉!我做了什么呀!”他叫。“赛马失败了!是我自己的过错!可耻的、不可饶恕的!这可怜的,多可爱的马给毁了啊!唉!我做了什么呀!”

一群人,医生和助手,他联队里的士官们,一齐跑上他面前来。他觉得难受的是自己倒好好的,没有受一点伤。马折断了脊骨,大家决定打死它。弗龙斯基回答不出问话,对谁也说不出一句话来。他掉转身去,没有拾起落下去的帽子,就离了赛马场,自己也不知道要去哪里。他感到十分不幸。他生平第一次领会到了最悲惨的不幸,由于他自己的过错而造成的、不可挽救的不幸。

亚什温拿了帽子追上他去,送他到了家,半个钟头以后,弗龙斯基恢复了镇静。但是这次赛马的记忆却作为他一生中最悲惨、最痛苦的记忆而长久地留在他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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