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是后来听别人告诉我的,我完全不记得那天发生的事。

那天,灰蒙蒙的天空从一早就不停下着雪,雪花从高耸的大楼间悄悄落下,往来行人撑着伞快步走着。

汹涌的人潮中,唯有我跪在地上。我拱着身子,将脸凑近人行道寻找某样东西。我的双手撑地,雨伞则被我抛在一旁。

这条路上的往来行人相当多,但每个人都只是快速地瞥了我一眼,便将视线移往远方。没人想和我扯上关系。

终于,一名好心的男子看不下去靠了过来。他一副刚下班的模样,一手提着黑色公文包,另一手撑着黑色的伞。男子开口问我在找什么。

据说当时的我好像听不见他的卢音,完全没有任何反应。

是隐形眼镜掉了吧?我帮你一起找吧。男了义再问了我一次。

不,不是。不是隐形眼镜。我一边拼命继续找一边回答他,快哭出来的声音里满是无助。

好像直到这时,他才察觉我的样子不对劲。

我没戴手套,手掌直接撑在地面的积雪上,指头都冻红了,但我却似乎丝毫不担心会冻伤。

而且,我维持这个姿势不知道已经多久了,背上都积了一层薄薄的雪,周遭所有事物仿佛都不存在我的意识里,只是一味执拗地寻找某样东西。男了感到些许恐惧。

怎么搞的,到底掉到哪里去了?我焦急不已,不觉提高了嗓音。

男子忽然发现一件事。在我身边的雪地上,有一点一点红色的斑点。是血。

你还好吗?听到男子的声音,我抬起头来望着他。听说当时我的表情一脸茫然。

为什么怎么找都找不到,我的左眼应该就掉在这附近啊……从眼球原本应该在的位置一直到下巴,鲜血顺着我的脸颊流下。下一秒钟我已经倒在地上失去了意识。

后来我的左眼球在稍远一点的路上被人发现,成了一团混着泥泞与积雪的奇怪块状物,再加上来往行人的践踏,原形已不复见。

那天,因为连下了两大的雪,整个街道白皑皑的一片,路上满是撑伞的行人,我也是当中的一人。但不幸的足,不知谁的伞撞上了我的脸,伞的尖端恰恰刺进我的左眼皮和眼球之间,硬生生切断了视觉神经,眼球就这么掉了出来滚落地面。根据警方事后的调查,当时我正慌忙地想找回那东西。

我马上被送进医院治疗,而我身上钱包里的学生证上,写着白木菜深这个名字。

……这就是在一月中旬,让我丧失记忆的那个事故的整个来龙去脉。

睁开双眼,好一阵子只见一片迷蒙。白色天花板,白色墙壁。我躺在床上,身上盖着毯子。

床边的椅子上坐着一位女士,正在看杂志,我于是静静注视她。除了睁着眼睛,我一动也不动,也没打算吭声。

终于,女士翻页的时候朝我这边看了一眼。她仆地站起身,手上的杂志应声掉到地上,只听她大喊:“快来人啊!菜深醒了!”

医生来到我面前,问了我几个问题。刚才通知医护人员过来的女士也在旁一起听我们的对话。

“菜深你怎么了?怎么在发呆呢?”女士说,“不要东张西望了,好好回答医生的话呀。”

我看了看自己的手,整只手连指尖都缠上了绷带。还有,我的脸上也斜缠着绷带。左眼看不见东西。我想扯下绷带,医生和护士连忙制止了我。

“……菜深?”女士一脸疑惑地望着我。

原来菜深是人名。我告诉他们我没听过这个名字。

“菜深是你的名字喔。”医生指着紧靠在我身边的女士问我,“你认得这个人吗?”

我仔细端详她的脸,不认得。我摇了摇头。

“这位是你的妈妈喔。”医生说。

我再次认真地看着那位女士。她手掩着嘴,像要逃离我似的往后退了几步。

医生告诉我,我的左眼受伤了。而由于无法承受事发当时的打击,我失去了记忆。

我坐上了车,让他们带我回家。车内,我旁边坐的是妈妈,驾驶席有一位男士开着车,妈妈跟我说那个人是我的爸爸。

妈妈不停地对我说话,满脸期待我有所反应,但我因为无法理解她说话的内容,一路上只是沉默不语,结果妈妈似乎非常失望。

“怎么变得不爱说话了呢。”爸爸说。

我不认得我家的模样。门牌上写着白木,让我再次确认了那是我的姓氏。我脱了鞋走进玄关,接下来只能站在原地不知何去何从。

妈妈拉起我的手,带我去客厅和厨房绕了一圈。

“都还认得吧?”妈妈问。我摇了摇头。

我被带到二楼的房间。房里有一台钢琴,应该是女孩子的房间。

“觉得如何?”妈妈问。

我同答说,这个房间很漂亮。妈妈告诉我,这是我的房间,从很久很久之前就一直是我的房间。我因为累了,便问妈妈我可不可以在床上坐一下。

“这是你的房间,你想做什么都行呀。”妈妈说,我才发现她哭了。

爸爸拿着相簿和奖杯走进房间,奖杯底座上镶着钏琴比赛优胜的金属牌子。

“这些你都没印象吗?”

我点点头。爸爸带来的相簿里有一张照片,照片中央的小女孩含着泪坐在沙堆里,手上拿着一支玩具铲子。我指着照片,问爸爸我小时候是不是常被欺负。

“菜深你现在指着的是你小时候常玩存一起的小妹妹,后面那个在笑的孩子才是你喔。”爸爸说。

他们继续拿出许多东西要我看,但没有一样是我有印象的。

有一个他们说是我自己做的花瓶,但我却足第一次见到这东西。妈妈买给我的布偶的名字、我喜欢的电影的片名,我全部不记得了。

在家里的生活,刚开始,我大小细节都得询问父母,因为我连什么东西摆在哪里都不知道。做任何一件事情,我都会一样一样征得他们的同意。但是爸爸告诉我,我不必什么都问过他们。

每件事都令我不知所措。夜里,上楼梯时因为太暗了,我想开灯却又不知道开关在哪里。好不容易找着了,开关上头的按钮又有好几个,我不知道按哪一个才对。我探头问人在客厅的妈妈哪个才是楼梯电灯的按钮。

“真是的!不就是那个嘛!”妈妈的语气有点不耐烦。

对不起。我说。

为了帮我恢复记忆,妈妈比爸爸更加卖力。每天她都告诉我失忆以前的事情,内容大部分是我们两人之间的回忆。

“还记得又一次你重感冒,整天都在昏睡吗?”

不记得了。

“妈妈一直在旁边照顾你啊,还磨苹果泥给你吃,记得吗?”

对不起,我不记得了。

“为什么想不起来呢?”

我不知道,对不起。

“为什么要道歉呢?莱深应该是更开朗的孩子啊。幼儿园的时候还常和妈妈去买东西,你每次都会帮妈妈拿土司面包,记得吗?”

我摇了摇头。不记得了。

“为什么哭呢!有什么好哭的!”

要是我没规矩或是做错事,妈妈总会喃喃的说:“莱深以前不是这样的,莱深以前很乖巧的。”

有好一阵子我把自己关在家里,后来才慢慢试着到外面走动,有时也会遇到邻居向我打招呼。

有天吃饭的时候,爸爸说:“听齐藤家的妈妈说昨天在路上遇到你。跟你打招呼,但你没理人家?”

我一直在回想他的长相。

“附近邻居都在传,说你总是面无表情盯着人家看,让人很不舒服。你至少该跟人家点个头吧。”

“真是丢脸。”妈妈很不高兴地说,“附近邻居都知道你出事丧失了记忆,所以还说得过去。但就是因为大家都关心你,所以才更要好好表现才对啊。你脸上又包着纱布,特别引人注意,你要是赶快恢复记忆就好了。不过在那之前,你的言行举止得快点恢复到以前的莱深呀。”

夜里,我听到爸爸和妈妈谈话。

“你最近对莱深说话好像太重了点。”

“因为她变成这样实在太夸张了啊。那孩子现在根本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妈妈呜咽着说。

后来我开始上学。

晚餐后,爸爸对我说:“你之前念的是县立高中,你应该不记得同学们的长相了吧。”

我点点头。

“我给老师打过电话了,老师说可以让你回原来的班级就读,还说随时欢迎你回学校。”

两天后的星期一我就要开始上学了,听说我的班级是二年一班。

我在自己的房间里试穿制服,也翻开学生手册和教科书看,还是一点印象也没有。

教科书里密密麻麻写满注解,是以前的我写的,但我却没留下任何记忆,只觉得像是别人写的东西。

星期一

房间里有个白色手提包,于是我把教科书装进去打算带去学校,但是,妈妈一看到我手上的提包便皱起眉头。

“莱深以前上学时,都背黑色背包的,你也去换过来。”

我道着歉。妈妈从我手上拿走了手提包。

因为我不知道学校在哪里,那天由爸爸送我上学。

学校的校园很大,爸爸送我到教职员办公室。我必须加快脚步才跟得上走在前头的爸爸。

办公室里,我们和班主任岩田老师打了招呼。

“好久不见了。”这么说完,老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突然顿了一下,“对喔,虽然我说好久不见,你也不记得了吧。”

爸爸向岩田老师点个头致意之后,便上班去了。办公室里其他老师都转过头来看着我。

“你或许会觉得不自在,不过别放在心上。你丧失记忆的事情,大家都知道的。”

岩田老师不时瞄向我的左眼。从那件事故之后,我的左眼窝一直是个空洞,现在戴了眼罩遮着。

我问老师以前我是怎么样的学生。

“你一向很认真,读书和运动都非常优秀,是班上的领导人物喔,不用这么紧张,走吧,早自习快开始咯。”

岩田老师催促我,带我走出办公室。走在走廊上,我必须紧跟在他身后,不然很可能会迷路。到了二年一班的教室前,老师回过身来问我。

“还好吗?”

我摇摇头。

一走进教室,原本闹哄哄的教室瞬间鸦雀无声,所有视线全集中到我身上。老师指了指教室正中央的一个座位,我走过去坐了下来。

老师把我的事情告诉大家,包括意外的经过和我现在的状况,不过大家似乎早就知道了。

早自习结束后是休息时间,大家马上靠过来将我团团围住,虽然都是我从没见过的生面孔,但大家都非常自然地开口跟我说话。我连他们的名字都不知道,他们却比我还要了解我的一切。

“菜深!我们都担心死了!”

“你还好吗?”

我答不上来,一径紧闭着嘴,没多久,气氛开始有点尴尬。

“菜深,以前像这种时候你都会和我们开玩笑闹着玩的不是吗?怎么了,脸色怎么那么难看?”

对不起。

坐我前面位置的女生对我说:“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吗?”

嗯。

“那就由我来告诉你吧,包在我身上,谁叫菜菜你以前都借我抄作业啰。你怎么了?表情好怪。”

……我不知道你的名字。

“不会吧!我们不是最好的朋友吗?”

对不起。

“好啦没关系,我是桂由里。不过你呀,拜托早点恢复记忆喔。”

谢谢你。

她告诉我许多从前的我的事情。她口中的我,根本一点也不像我。她似乎很崇拜从前的我,不断告诉我从前的我有多棒。

“你以前是班上的领导人物喔,只要你一笑,大家也都跟着开朗了起来。你记得镰田吗?就是那个很讨人厌的英文老师啊!”

我摇摇头。

“你不是用英文讲赢他了吗?那次真的是帮大家出了一口气呢!”

虽然回到学校上课,但老师讲的内容我完全听不懂。老师们对着我微笑,跟我说以前的我是多么聪明的学生,然后要我解题目,可是我答不出来。

“这种简单的问题也答不出来了呀。”老师们失望地说。

那天我照纸条上的说明搭电车回家。我连离家最近的站名和家里的住址都不记得了。

我有外公,听说是某家大公司里举足轻重的人,在各界他的面子都非常大。

听说外公比任何人都疼爱我,所以他非常心疼我现在变成这样。

“菜深,外公说他一定会想办法治好你的左眼

。”爸爸握着无线电话说,他正和外公讲电话,“外公说会找到眼球让你移植的。”

爸爸说只要取得眼球,我的外表就能恢复从前的样子了。而且只要动手术将视觉神经接上,连视力都能够恢复。

“菜深,你变得好闷喔,多说些话嘛。”

在学校里,每个人都这么对我说。班上愿意和我说话的同学,一天比一天少了。

有个同学想过来跟我聊昨天的电视节目,别的同学却硬是把他拉走了。

“菜深已经不是以前的那个菜深了,无聊死了。”

我听见他们这么窃窃私语。

只有桂由里还愿意和我说话,她总是很怀念地聊着从前的我,不过当然那都不是我,而是我所不认识的某人。她说话的时候眼睛并没有看着我。

而且不只由里,每当我连简单的问题也答不出来的时候,老师也总是望着我缅怀从前的优等生白木菜深。

“和现在的你比起来,从前的菜深真的是什么都很棒喔。”

真的吗?

“而且真的好可爱呢,嗯,虽然长相没变,不过现在的你,总觉得表情没什么变化,好像不管跟你说什么都不感兴趣,像在跟空气讲话似的。”

对不起。我跟由里道了歉。

在大家心目中,现在劣等生的“我”,和从前优等生的“菜深”已然划分开来,宛如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我发现妈妈看我的眼神愈来愈冷淡。听爸爸说,没丧失记忆之前,我和妈妈的感情就像亲姐妹那么好。

我在自己房里念书的时候,爸爸进来了。

“这还是我第一次看你这么认真读书。以前从没看你碰过书,成绩却总是那么好。”

我问爸爸,如果我变得像从前那么会读书,如果变回从前的我,妈妈是不是就会喜欢我了。

“唉,这我也不知道呀。好了眼泪擦一擦吧。”爸爸一脸为难地说。

手术前一天,外公到家里来看我。

“菜深,可以弹钢琴给我听吗?就算丧失了记忆,身体还是记得怎么弹吧?”

他们要我坐到钢琴前。所有的人围着我,爸爸妈妈、外公、舅妈、舅舅、还有表哥,所有的视线全集中在我身上,大家的脸上写满了期待。

但是,即使琴键就在面前,我的身体里仍然涌不出任何音乐。我一动也不动只是呆坐在那儿,最后大家失望极了。

外公叹了一口气。

我觉得好丢脸,脸都涨红了,好想逃离那里。

大家开始聊起从前的“菜深”是多么令他们引以为傲,“菜深”从不让大家失望,还弹得一手好琴。说给我听之外,大家也互相讨论现在的我和从前的我有什么不同,妈妈于是举了几个现在的我的缺点。

我只想钻个地洞,头都抬不起来,就跟我平常在学校里是一样的感受。大家一直想见到的都是丧失记忆之前的我,现在的我却无处可去。就算有人找我聊天,那些人也不是我的朋友,大家都是“菜深”的朋友。

隔天我被带到医院,上完麻醉,动了左眼移植手术。

我问外公为什么不是在平常那家医院。

“这次移植给你的眼球,不是透过正常管道取得的,所以必须在这间小医院开刀。不过这里的医生相当优秀,你不必担心。”

手术即将开始前,我看着装在玻璃瓶里的眼球。眼球浮在透明的液体里,视线穿过容器正望着我。

手术一下子就结束了。

别人的眼球放进我脸上的空洞,透过细细的线将两边的视神经连接了起来。医生说,手术后三天内不准触摸左眼,就算隔着纱布也不行,也不可以随便转动眼球。

手术以后,好一阵子左脸感觉非常怪,像是一直被按压着似的,而且相当沉重,整个头甚至会不自觉地往左倾。

手术后第四天,住院中的我终于获准拆绷带。这几天下来,新左眼的不适应感也几乎消退了。

“绷带拆掉以后,可能刚开始一阵子还是不大看得见,那是因为视神经才接合没多久的关系,不过神经很快就会适应,到时候就看得很清楚了。这段期间千万不可以揉眼睛喔。”医生说。

左眼看到的景象,一开始像是隔着雾面玻璃看出去似的,白茫茫的。而且不知道是不是还无法调节进入眼中光量的关系,四周非常明亮。

病房的墙上挂着一幅月里。月历的下半部是日期表,上半部则是照片。照片拍摄的是阳光灿烂的公园里,一个空荡荡的秋千。

因为阅历就挂在病床正前方,我几乎总是望着这幅月历。刚开始我用左眼看月历,只能隐约看到模糊的轮廓。不过,拆掉绷带后过了两天,就连秋千的铁链也可以看得很清楚了。

手术后一星期,今天是我出院的日子。

妈妈来医院接我,在这之前她一次也没来医院看过我。来探过病的,只有外公曾露过一次脸,而且因为和我聊不起来,外公觉得无趣,待一下子就走了。

“左眼看得见了吗?”妈妈问,“之前你少了一只眼睛,看上去总不像以前的菜深。现在你两只眼都有了,感觉一定又不同了。”

我看着镜子,发现左右眼的瞳孔颜色有些微不同。仔细看的话,新的左眼是茶色的,非常清澈的眼瞳。

妈妈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有了两个眼睛的脸,满意地点点头:“外表已经是从前的菜深了,真好。”妈妈环起手臂,用告诫的语气对我说,“你赶快想起以前的事喔,因为现在的你根本就不是菜深嘛。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连跟妈妈之间的事你都不记得,真的好过分。”说完妈妈便走出病房办理出院手续。

而我仍坐在病床上,继续盯着墙上的月历看。感觉左眼的神经很顺利地连系眼球与大脑,应该已经相当适应了。不过因为在哭的关系,眼里月历的照片有点晕染开来。我抽出一张身旁的面纸,因为不能直接揉到眼球,我把面纸贴着眼角吸干了眼泪。

我心里满满的歉疚仿佛溃了堤,想起妈妈及班上同学说过的话。大家都深深喜爱着从前的我,至于现在的我,则是个什么都做不好的人。不管谁对我说了什么,总是让我不知所措,不知道该如何响应。当我吞吞吐吐不知该说什么的时候,我知道大家心里都在拿现在的我和丧失记忆前的我比较。即使要我自己别在意,这种感受依然挥之不去。我不禁想,如果现在在这儿的不是劣等生的我,而是优等生菜深,大家一定很开心吧。

我一边想着心事,一边将视线移往月历那张坐着女孩的秋千照片上。

我想,得趁妈妈回来之前先把行李整理好,于是打算将视线从月历移开。

就在这时,脑中突地闪过一个疑惑。刚开始只是稍微觉得有哪里不对劲,等到我终于察觉症结所在,一阵恐怖涌了上来。

我面前墙上的月历,上面的照片应该是空无一人的秋千,但是不知何时上头却坐着一个女孩。

我忍不住轻呼出声。摸了摸左脸,脸颊发烫,刚移植的新眼球也热热的,虽然不至于烫伤的热度,但视神经似乎正在痉挛。

总觉得照片里女孩坐着的秋千好像摇啊摇的。我告诉自己一定是哪里搞错了,秋千却又荡了一下。

脑袋一团混乱的我闭上双眼。原本以为眼前会陷入一片黑暗,但我错了。即使闭上了眼,女孩也没消失,反而形影更加鲜明。这时我才发现摇动的秋千与女孩都是半透明的,而且是只有左眼才看得到的影像。即使我闭上右眼,影像仍然非常清晰。

我勉强说服了自己这一定是梦。这一定是白日梦。

照片渐渐愈变愈大将我团团包围,左眼看到的景象扩大到我整个眼前,病房于是成了一个陌生的公园。

看着眼前的景象,我只能用手紧紧抓着床单,好确认自己现在仍在病房的病床上。

小女孩下了秋千。她的年纪看上去还没上小学,一头长发随着她的举手投足跃动着。

秋千的铁链已经生锈,背景是一片森林。

突然间,左眼看到的梦境开始剧烈摇晃。实际上眼前不应该会晃动的,但我却连身体都几乎随之动摇。女孩慢慢走近我,脸上露出了微笑。

就在那一瞬,梦里的景象宛如潮水远远退去,静悄悄地消失了。左眼中映着原本的月历,还是那个没有任何人的静止的秋千。

我有点想吐。刚刚那个究竟是什么?梦?错觉?幻觉?可能是我以为照片突然动了起来,但其实是左眼在不知不觉间做了一场梦吧。

我再次仔细端详这张照片,发现一些细部与刚才的梦境有出入。月历上秋千的铁链并没有生锈,而且背景是海。

病房门打开,妈妈进来了。

于是我带着这股不可思议的感觉出院。虽然很想带走那幅月历,最后还是开不了口。

左眼的一场梦,唯有女孩的那抹微笑不停在我脑海浮现,那是一个肯定了我的一切、完完全全接纳我的微笑。那股温暖在我心里蔓延开来,自从丧失记忆以后,我再也不曾从任何人那里得到这种幸福感。

离开医院的时候,妈妈看到我在哭,一脸不解地问:“怎么在哭呢?”

我答不上来。会哭是因为我突然察觉了一件事。由于梦中女孩的微笑让我这么地安心,我才察觉自己先前是多么地紧张、不安与痛苦……

出院之后,我再度回到平常的生活。到学校去,上课听讲,几乎没和人说话。我是孤独的。

当我眼睛睁开,被告知自己丧失了记忆,一开始我根本毫无头绪。我发现自己只是一味聆听着周遭发生的对话,顶多随之点点头应和,没有任何想法或感受。

但现在,我慢慢地能够察觉到自己在每个瞬间是怎么样的心情。

我坐在教室座位上,听大家聊着曾经是优等生的我的事情。即使我移植了新的左眼、拆掉了绷带,我的立场却没有任何改善。

“以前的菜菜跟现在的你完全不一样,她都会和大家聊天,逗大家开心喔。”

听起来好像不是我……

“真的耶,根本就判若两人。而且以前的你也比现在优秀啊,上次体育课比赛排球,都是你害大家输的。如果是以前的菜深,一定两三下就杀球杀得对方跪地求饶了。”

我在排球场上尝到被大家冷落的滋味。因为我一直出错,后来大家根本不把球传给我,队友们纷纷露出嫌恶的眼光,这里没有我的容身之地。

下课的时间,教室里喧闹成一团,到处都是欢乐的声音。我一个人坐在座位前,静静等待下一堂课的开始。最难捱的是下课时间,总是最让我感到自己的可悲。

我闭上眼睛,回想在病房看见的梦境。想到那个对我微笑的小女孩,心里安定多了。即使漆黑中涌现的不安包围着我,她仍轻轻握住我的手。感到寂寞的时候,我便回想那个梦来维持内心的平静。

那个女孩到底是怎么回事?真的只是梦吗?自从在医院睁开眼,变成现在这个什么都不会的我之后,我在睡觉的时候从没做过梦。如果梦是由记忆重组而成,说不定这个女孩也是自己回忆的一部分。

于是我问妈妈,是不是对一个留着长发的女孩子和一座森林中的秋千有印象?

“没印象啊。”妈妈摇摇头。

真是遗憾。要是我的记忆恢复过来,就不会这么悲伤了。我还以为现在的我可以消失,能够重新变回那个受大家喜爱的菜深。

放学回家的时候,我在车站突然看见了第二个梦。

当时我一个人在站台上,一边用脚尖踢着黄色止滑地砖上的小突起,一边望着两列铁轨,周围许多下了课的学生。一群高中生谈笑着经过我身边,笑声传进耳里,我甚至怀疑他们取笑的对象是不是自己。

电车还要一会儿才来。

左眼隐隐有点温热,本来以为是自己多心,但那股热感却愈见明显。眼球的血管脉动着,仿佛嵌在左眼窝里的不是眼球,而是一颗心脏。

我于是站定了不动,将所有精神集中在眼前看到的东西上。我的视线还停留在铁轨,一直到刚才铁轨的顶面还闪耀着银灰的光芒,不知什么时候却覆满了茶色铁锈。

是梦。我很确定这件事,于是闭上了双眼。按照上次在医院的经验,这样能够更清楚地看见梦里的景象。

铁轨的影像往下滑动,又仿佛是我自己缓缓抬起眼似的。但眼前的风景并非夕阳余晖中的对面站台,占据我视野的是一片无边无际的绿色森林。

地面整个被覆绿草,一节电车车厢被弃置草地中,大半的车体像是被森林的树木掩埋了似的。从外貌推测,应该是许久前已经停用的报废车种。窗框扭曲,车窗玻璃也不知去向,车顶长满了草,静止的车厢宛如与森林融为一体。植物反射着太阳的光芒,应该是夏天吧。

这景象美

得令人无法呼吸。我既没有见过森林深处的记忆,也没有眺望过无垠地平线的记忆。我这十七年来看过的所有事物全都想不起来,所以这样的景象对我来说新鲜极了,深深印在我白纸般的脑海中。

梦境是半透明的。我睁开右眼看了看四周,其它人好像真的都看不到生锈电车。我的右眼看到的是翻阅着报纸的上班族。

我上下左右移动着视线,左眼看到的电车影像却如影随形。不管我往上看或往后看,电车都一直在我眼前。右眼和左眼仿佛处在不同的空间。

突然我看到电车窗户后面有几个小孩,他们好像把电车当做游戏场,也有孩子拿着树枝不停敲打车厢。画面都是无声的,但总觉得似乎听得见风声和虫鸣。

左眼的白日梦突然开始大幅晃动,以固定的节奏上下摇晃着。虽然我一直站在站台上,却像自己正在走动似的。我小心地维持平衡以免掉下站台去。

梦里的电车离我愈来愈近,愈来愈大。孩子们望向我,而我的视线也很低,我察觉自己在梦中也是小孩子。

我走到电车旁停下脚步,抬头望向车窗。对还是个孩子的我来说,车厢非常巨大,车体表面没锈的部分只勉强残留着少许尚未剥落的漆。

一个看上去很好强的孩子探出车窗低头看着我,梦境的右下角伸出一只小手臂,我想那是左眼所看到的我自己的手臂。那是只小小的,孩子的手臂。我将手伸往电车车窗,但车窗很高,当然是碰不到的。

原本出现在窗户的脸孔突然缩回车厢内,过一会儿他又再出现,却是拿着小石子丢我。

我站在车站站台上,忍不住“啊”地叫了出声。一旁的男子吓了一跳,看了我一眼。

梦境里,用树枝敲打车厢的男孩将手中的树枝朝我丢了过来,梦里那个小孩子的我当下伸出手来护住自己的脸。

回过神来,我发现自己在站台上正做着相同的动作。

电车沿着铁轨缓缓滑进站台。梦结束了,左眼又恢复了平静。

回到家,我把在车站看到的梦境写到活页纸上,并附上简单的图示,把场景以及孩子们的模样都整理好,看到梦境的时间和地点也一并记录下来。

我有预感,以后应该还会看到类似的梦。

第一次是坐在秋千上的女孩,第二次是和森林融为一体的电车。我不知道这些到底是什么,或许是我丧失记忆前曾经见过的景象,也或许是从前看过的电影画面。

不过,我发现这些梦有一个奇妙的规则。好比看到梦境的时候,我都刚好看着与梦境内容相符的事物。第一次是秋千,第二次则是铁轨。当这些半透明的景象和实际事物相吻合的那一刹那,我的左眼就像放映电影胶卷似的瞬间开始运转。

然而看得见梦境的只有左眼,总是在移植到我身上的这个眼球里才会上映。我甚至觉得这颗新的眼球像个装满梦境的小盒子,而盒子是上了锁的。平常左眼就像一般的眼球正常运作,但只要一插队钥匙,梦境便会一涌而出。这个钥匙,一次是秋千,另一次则是铁轨。

我把写下梦境的A4活页纸装进活页夹里。

我一直想起在车站看到的梦境。在梦里还是小孩子的我,向车窗那头的孩子伸出了手,但他们却拿石子和树枝丢向我……

虽然只是猜测,但梦里的我,会不会是想加入大伙儿一起玩,却遭到了排挤?

车站看到的景象撩拨着我内心深处,简直就像许久以前孩提时代的记忆渗进心头。每每回想起梦里的景色,苦闷的情绪便油然而生。无论是废弃车厢的游戏场,或是大家不愿意和我一起玩的情景,我都是初次看见。对丧失记忆的我来说,这些都是全新的。

我极度渴望着回忆。除了最近病房里的景象之外,再之前的事我完全没有记忆,像是空虚而干枯的沙地似的。没有回忆的我,仿佛踩在一个随时会崩塌的地方。

然后,不可思议的梦境出现在我眼前,那是我从没见过的景色和体验。它们沉潜进我心深处,让我觉得安心,宛如水渗开来一般,透进了我心里每一个角落。

自从在车站看到那个梦,过了一个星期,记录梦境的活页纸已经增加到二十张了。如同当初所预测,之后我又看到了好几次梦境。

我发现梦境出现的规则,用钥匙和盒子来比喻是正确的。成为钥匙的东西,都是我无意间看着的事物,像是在电视或是书里看到的东西,而这钥匙将引出左眼的影像。

譬如横倒的牛奶盒,或是受惊吓的小猫。这些影像一旦进入视线,左眼便开始发热,而且不拘时间地点,只要关键的某样事物映入左眼,热度便瞬间产生。

接着左眼球满载梦境的盒子打开,而盒子里的影像胶卷同样没有脉络可循。我一个人站在破碎的玻璃窗旁,看着脚下玻璃碎片的场景;被狗追的场景;校园般的广场上,只剩自己一人伫立的寂寞光景……

随着时光流逝,看见梦的频率愈来愈高了。

有一天,我在教室座位上,一个人呆呆望着橡皮擦,突然左眼一阵温热,我知道梦境又将开启。每当这种时候,我总是满心期待、心跳加速。这么说或许很怪,但那种感觉就像即将首次看见旧相簿里的自己一样迫不及待。

橡皮擦宛如扳机,揭开了梦境的序幕,左右两眼展开各异的半透明视界。我闭上双眼,于是眼前只剩左眼的梦境上映着。

梦中的我在教室里,因为身旁的人看起来都是国中生,我应该也和他们一样吧。在梦境里,我每次出场的年纪都不大一样。

好像马上要考试了,一个像是监考老师的男人将考卷分发到每个人桌上。

梦境里,我的右手握着铅笔,从黑色学生服的袖子看得出来是男生的手。每次我在梦里出现的时候都是男生。我拿着削尖的铅笔,开始填姓名栏,写下歪歪扭扭的“冬月和弥”几个字。姓名栏的旁边印有“入学考试试题”的字样和某所高中的校名。

突然场景随视线缓缓移动。座位旁边就是玻璃窗,外头在下雨,天阴阴的,玻璃窗面因此映出了脸孔。那是一张年轻男孩的脸。虽然是我从没见过的人,不过我马上就明白那是我自己在梦中的模样。

梦境到这里便消失了。

和弥。趁记忆还没消失,我把这个名字写进A4纸里,再记下看到梦境的日期以及考卷上的高中校名,然后收进活页夹。

那天晚上,我在客厅看电视,一边想着眼球看到的梦境。

爸爸还没下班,家里只有我和妈妈两人。我们之间没有亲密的气氛,妈妈总是用看着陌生孩子的眼神看我,叫我的时候只用“你”来称呼,而丧失记忆之前的我则唤作“菜深”来区别。

晚餐后,我本来想回自己的房间去,但这样似乎太过疏远,后来还是决定和妈妈待在同一个空间里。如果只有吃饭的时候才和她相处,实在太对不起她了。虽然我不是妈妈期望的“菜深”,还是希望尽可能和她待在一起。

电视正在播寻找失踪人口的特别节目,画面下方打出电话号码,希望观众协助提供线索。

我对所有电视节目都没印象,就连从我很小的时候就持续播出的长寿节目,也都从我的记忆里删去了。

电视上出现一张几个月前失踪的男子的照片。看到这个,我想起在学校时左眼见到的梦。

名叫和弥的男孩子,这就是出现在梦中的我。梦境都是以和弥的观点上映,没有声音,只有影像,故事都以他眼中所看到的方式发生。仔细想想,确实之前看到的梦境也都是某人眼中看出去的景物。梦里的景象会摇晃,就像自己正在走路似的;也经常有极短的瞬间会变暗,像在眨眼睛一般。

所有影像都不是由空中俯瞰自己的第三人观点。

我心里激动不已。虽然之前也曾看过和别人对话的梦境,不过因为梦里没有声音,无法听见别人怎么称呼我,现在被冠上和弥这个名字,突然间,所有的梦都具体了起来。

“妈妈要收拾碗盘了,你还要看电视吗?”妈妈站了起身。

不,不看了。

电视上出现一张小女孩的照片,年纪大约国小到国中左右。照片背景像是正在露营,好几个孩子一起在户外野炊。除了小女孩,其他孩子的脸孔都打上了马赛克。

这时左眼突然开始发热,像要迸裂开来似的。虽然每次梦境开启前都会发生这种现象,却从没这么强烈过。左眼剧烈脉动着,仿佛全力奔跑后的心脏,连接眼球与大脑的视神经宛如发出悲鸣。

我吓住了,脑中一片混乱,眼睛也无法闭上,视线死命盯着电视画面中的小女孩,我的身体无法动弹。

眼球里的盒子打开了。汗水沿着我的背流下,一直存在左眼里头某个不好的东西眼看就要冲了出来。我有预感,这会是一场恶梦。

然后画面却突然变暗,女孩的照片消失了。左眼的发热旋即平静了下来,我也从动惮不得的束缚着解脱。我松了口气,望向手拿遥控器的妈妈。

“电视我关了喔?”

我点点头。

砂织和店长正在说话,而我……应该说是和弥,坐在吧台前,手托腮望着两人。吧台旁有个花瓶,插着白色的花。一个转身,砂织弄倒了花瓶,水无声地在吧台上流动。

左眼的梦到这里就结束了。我睁开双眼,阖上杂志,从背包中拿出A4纸,当下将看到的梦境记录下来。

看见梦的日期:3月10日

出场人物:砂织、咖啡店店长

开启梦境的状况:在房间里看杂志。看见广告照片中的白花,左眼有了反应。

梦的内容:砂织正和店长说话。砂织在咖啡店打工中,却打翻了花瓶,她非常紧张。花散落一地,花瓶溢出的水流了一吧台,连我面前咖啡杯的四周也积了一滩水……

这个梦是和弥在“忧郁森林”咖啡店里发生的情景。

我把写好的纸收进活页夹。开始记录梦的内容已经两个星期了,活页本愈来愈厚,也慢慢重到不大方便携带。

砂织是和弥的姐姐,在咖啡店打工。

左眼的白日梦里,相同人物出现的比例蛮高的,不过因为听不见对话,他们的名字我几乎都不知道。之所以知道砂织的名字,是因为梦中家门口挂的名牌上写有全家人的姓名。

砂织经常出现在左眼的梦境里,我慢慢察觉到她与我……也就是她与和弥是一对姐弟。

在左眼的梦里,她出场的年龄有时是小孩子,有时又是成人,而我的视线高度也配合她的年龄大小时高时低,因为梦里的我们不会一直都是孩子。只不过她的容貌几乎没什么变化,总是以关爱的眼神看着我。我最初看到坐在秋千上的女孩,就是砂织。

砂织的发型和服装随着年龄的改变也有所变化,有时绑着长长的辫子,有时则是齐肩的短发。不过她有一个很明显的特征,非常好认,只要看到这点就知道一定是砂织。她鼻子总是红红的。不知道是天生的疾病,还是花粉症太严重了,鼻子常会流出透明的鼻水,她又拿面纸去擦,鼻子就变得红红的了。

在我的左眼里,经常出现砂织擤着鼻子的模样。我见过埋在一大堆用过的面纸团里的她,也见过她抱着面纸盒一边购物,甚至是一面擤鼻子一面接待咖啡店客人的光景。

如果撇开这一点,她真的是个美女。虽然她有时候还会将面纸搓一搓塞进鼻孔里,丝毫不在意他人的目光。

在梦中我和姐姐并肩走着,也曾两人眼瞪眼玩着扑克牌。我也曾经和她起争执,两个孩子哭着打闹成一团,当时的砂织脸上满是泪水和鼻水,非常夸张。

虽然大部分的时候砂织都比我高,不过我也曾梦到弟弟和弥的身高超过姐姐的时候。从那么高的位置看周围,是现实中的我从没体验过的视线高度。

梦里的世界总是有条理的。既不会没来由地爆发战争,也不会出现飞去外层空间的场景,都只是再平常不过的生活,然而我却拼了命地吸收梦的内容。对于失去记忆的我来说,这些梦就如同我的人生足迹或是过往回忆的替代品。

看见梦的日期:3月12日

出场人物:冬月砂织、父母

开启梦境的状况:看见放在架子上的掏耳棒,左眼对棒子前端的棉花球突然有了反应。

梦的内容:孩提时期的和弥与砂织(大约是上小学前的年纪)把头枕在妈妈的大腿上,让妈妈掏耳朵。轮到砂织,我在一旁边玩边望着她,手上还拿着玩具火车。砂织好像很不喜欢掏耳朵,一直僵着脸,她的鼻水弄脏了妈妈的膝盖,而画面里爸爸正好经过她们身后。

看见梦的日期:3月14日

出场人物:爸爸、爸爸的同事

开启梦境的状况:看着等红灯的卡车,左眼有了反应,结果还因此错过绿灯没能来得及过斑马

线。

梦的内容:爸爸手上戴着粗棉手套,在制材厂上班。从视线的高度判断,和弥应该还是小孩子。爸爸的工作服上到处都是机油,正在把刚砍伐下来的树干搬上大卡车,身旁还有一名年轻男子一起作业,因为他穿着和爸爸一样的工作服,应该是同事。我正想过去爸爸那边,爸爸立刻举起手制止我,他的意思是“太危险了,不要过来”(?)。

看见梦的日期:3月15日

出场人物:砂织、舅舅和舅妈

开启梦境的状况:看见爸爸抽剩的烟蒂,左眼有了反应。

梦的内容:我和砂织在舅舅家。喝醉的舅舅手一挥,打翻了舅妈拿过来的端盘,餐具散落一地。砂织僵着脸。

冬月和弥和砂织居住的世界在深山之中。梦中的场景多半是高峭的山岭,或是护栏外侧便是断崖的山路。

冬月家除了和弥和砂织,还有爸爸妈妈,所以应该是一家四口。我还不曾在梦中见过祖父母。而且,和弥的视线一旦超过某个高度,父母亲便不再出现于梦里,可能是后来跟父母分开住在不同地方吧。

我收集着梦境里无数的设定,这是一项非常有趣的作业。

梦中的父母总是温柔地包容我,感觉非常窝心,但我对现实生活中的妈妈却怀有罪恶感。梦境里的父母比亲生的妈妈更能给我安全感,我也知道这是不正常的。

不管在家或是学校,我总是感到不安。但是只要回想起梦里的事情,这种不安便能冲淡。我发现自己总是这样逃离现实生活躲进梦里,不禁悲从中来。

每次妈妈或朋友提起从前的“菜深”,我都觉得心好痛。和班主任岩田老师或是菜深的朋友说话的时候,我总是无法直视他们的眼睛,因为我很担心要是又搞砸了该怎么办,于是双脚开始发抖,只想逃离现场。

“菜深,你今天是值日生,记得擦黑板。”

啊,嗯,好……

就连朋友之间这种简单的对话,也让我紧张到心脏快要裂开来。刚才的发音是不是很奇怪?刚刚笑得很自然吗?是不是让对方感觉不舒服了?我总是忍不住担心这种事,成天都活在紧张与恐惧之中。

而且到现在我只要看到钢琴,之前那次失败的经验便浮上脑海让我开始想哭。一切的一切都令我感到恐惧,全身无法动弹。

这种时候,我都好希望自己不是现实中的人,而是左眼上映的和弥世界里的居民。虽然我知道这么想是不应该的。

失去记忆的我,根本没办法成为“菜深”。我再怎么努力,也无法像她一样弹得一手好琴,或是变成老师喜爱的好学生。

不知不觉间,我已经理所当然地认定自己不是“菜深”了。

而且不只如此。现在的我,和刚丧失记忆当时的我也已然不同。本来应该是重返一无所知、一切从零开始的状态,但我却怀抱着各种各样的情景活着,而这些情景,都不可能是生长于大都市的独生女“菜深”所拥有的记忆。

现在的我很怕狗。看到狗的时候总是躲得远远的,担心会被咬到。刚开始我还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有这种反应。

“以前的菜深明明很喜欢狗的……”妈妈说。

后来,我才知道这个改变的原因,在于左眼的记忆。

记录梦境的活页本里,出现过这样的事。

看见梦的日期:2月26日

出场人物:很大的狗

开启梦境的状况:上学途中,看到有人带狗散步时,左眼有了反应。

梦的内容:狗追着我,而我拼命地逃。最后就在我被狗咬到的那一瞬间,梦结束了。

我想应该是因为这个梦,我才会对狗有戒心。我发现,以和弥的身份看到的画面,在现实生活中也影响着我的精神状态。

“我觉得你好像已经完全变成另一个人了,”教室里,桂由里对我说,“不过还是什么都做不好嘛。拜托你赶快恢复记忆,再这样下去,会跟不上进度的。”

我点头。我真的是个什么都不会又没用的小孩。大家都把“菜深”的影子重叠在我身上,只会让我很想死。要我学她,我根本学不来。

妈妈放录像带给我看,里面拍的是丧失记忆前的我,也就是“菜深”。妈妈原本希望能够帮我唤回一些记忆,终究还是以失败收场。

录像带开始播放。“菜深”穿得很漂亮站在舞台上,首先向观众一鞠躬,然后坐到钢琴前开始弹奏。好美的旋律。我的耳膜感受着乐音,闭上眼,脑海便浮现一个透明的世界,“菜深”的手指宛如奇迹一般,流畅无比地弹奏着。

另一卷录像带里,记录了菜深小学时庆生的景象。地点是家里的客厅,许多朋友围绕着菜深,她滔滔不绝地说着话。现在的我在学校里一整个星期所说的话的分量,她十分钟内就说完了。菜深和朋友打打闹闹,笑得好灿烂,还不时鼓起双颊逗周围的人开心。

录像带里的女孩全身散发着迷人的光芒。虽然面孔和我一模一样,但录像带拍摄到的却是另一个人。

我觉得自己被囚禁在黑暗之中。

看见梦的日期:3月21日

出场人物:父母、制材厂人员

开启梦境的状况:在家居生活卖场里看见电锯时,左眼有了反应。

梦的内容:爸爸妈妈遭到意外。

我到家居生活卖场买学校要用的圆规,却在里面迷了路,来到与文具完全无关的工具区。

架上陈列的众多工具中,有一台圆形锯刃的小型电锯。电锯映入眼帘的那一刹那,左眼突然开始发热。我于是停下脚步,凝目注视着电锯。

明明无人碰触的电锯,不知什么时候锯刃开始无声地转动。右眼中的实物影像和左眼里的影像以此电锯为中心渐渐重叠。我知道左眼的白日梦又要开始了,我于是闭上双眼。

梦里,电锯不断喷出木屑,圆形的锯刃正以高速运转,将白色的木板吸进、切开。那里是爸爸上班的制材厂。

虽然只看得见影像,我却仿佛听见木头被锯断的声音,鼻子也嗅得到浓郁逼人的木材香气。

制材厂的人用电动圆锯锯着木头,我一直在旁边看他们作业。我站在厂房旁边,眼前是大到可以开进整台卡车的厂房入口。从视线的高度判断,我应该还是少年。

突然视线开始移动,我看到了并肩站在一起的爸爸和妈妈。爸爸在制材厂上班,而妈妈常会带着我去探班。

爸爸妈妈站在一台超大型的卡车旁边。卡车的车台上堆着许多粗树干,以绳索固定着。

爸爸对我挥挥手,我正要走近他们。

这时,卡车车台上捆着的树干突然崩塌,正正落在卡车旁的爸妈身上。

我在家居生活卖场里面放声尖叫。

左眼还映着被压在树干下的两人。我想让梦立刻终止,但这不是我能操控的。无论我的眼睛是睁开或是闭上,这个白日梦都继续放映,我连想移开视线都没办法。

梦里,我呆站在原地,一直到制材厂的大批人员涌上之前,我完全无法动弹,只能静静地在一旁望着被压在树干下的父母亲。压着两人的树干很快就被搬开了,但是我知道他们并没有逃过这一劫。和弥长大后的梦境里都没有父母亲的出现,原因恐怕正是这场意外。

从倒地的父亲头部,大量的鲜血淌出来。

左眼的记忆到这里突地结束,眼前景物回到了现实世界。我瘫坐在家居生活卖场的陈列架之间。店员听到我的惨叫立刻赶了过来。

三月底,我回到先前接受眼球移植手术的医院做定期检查。刚出院那段时间我时常回医院复检,进入三月后这却是第一次回医院。去医院的路线我已经记住了,所以后来都不再麻烦父母陪同,我自己一个人搭公交车过去。

在医院外头,我重新仔细端详这栋建筑物。这是镇上一家隐密的小医院,之前我没留意,但其实这是一栋散发着奇怪气息的建筑物。首先,这家医院没有招牌,入口还被树丛遮住,大部分的人经过这里,应该都不会注意到这里有间医院吧。

我在入口处换上绿色拖鞋。我想找一双没破的,没有。

除了我,门诊似乎没有其它的病患,只有一位已经称得上是婆婆的老护士,面无表情地坐在挂号处。不只候诊室,整栋医院里都是灰灰暗暗的。

之前我在二楼住院的时候不觉得有什么奇怪,但现在突然发现这里很可疑。搞不好是因为我自己内心有所改变的关系吧。

挂号处的护士叫了我的名字,于是我走进诊疗室。里面空荡荡的,只有屏风、病床、桌子和椅子。

医生坐在桌前不知道在写什么文件。他是一位留着短髭、五十岁上下的医生。我向医生点头打了招呼。

“请在那边躺下。”

医生说完,视线又移回手边的数据。我躺在病床上等待诊察。

我望着天花板好一会儿,转头看了看身旁,墙上挂着一面很大的镜子,刚好映着躺在病床上的自己。

我回想起眼球移植手术的时候。我在手术室里,也是躺在一张像这样的病床上。那个时候,是我第一次见到我现在左脸上的眼球。

在那之前,我少了一只眼睛,脸上有一个窟窿。动过手术之后,外表已经恢复为记忆丧失前的“菜深”,但一切的状况却还是老样子。移植手术除了修复外表以外什么也改变不了,这一点真的很遗憾。

刚开始妈妈看到我又恢复了两个眼睛,心情似乎很好。

“这是菜深的脸呢!”

她开心地迎面端详着我,笑眯眯地捏了捏我的脸颊,我吓到差点没跳起来,接着涌上一股幸福的感觉。妈妈这么开心,真是太好了。

只是,没过多久她就明白我并不是“菜深”了。每当我做出从前的“菜深”不会犯的错或是举止,妈妈总是很不高兴。或许正因为我们的面容一模一样,她才更难原谅我吧。

医生整理手上的文件,检查马上要开始了。

我望着墙上的镜子,左眼感到一股温热,是梦境将开启的征兆。镜子里映出的影像应该就是那把钥匙,即将引出左眼的梦境。

但是,左等右等白日梦都没出现。不管是少年时期的和弥、砂织或是梦里的森林,我都没看见。左眼只看见躺在病床上望着天花板的自己。

不,不对。我的心跳开始加速。不大对劲。下一秒钟,我明白了自己所看到的景象其实是很不自然的。

镜子里面,躺在病床上的我怎么可能望着天花板?既然我正在看镜子,那我应该会看到自己的正面才对。看到自己的侧脸简直太奇怪了。

想到这儿,我又陆续察觉到其它不自然的地方。总觉得画面模模糊糊的,像在水里面似的,而且画面的四周还是扭曲的。

冷不防地,我明白了。这个场景并不是诊疗室,而是手术室。这是我在这家医院的移植手术正要开始之前,躺在病床上的自己的模样。

我的脑中一片混乱,于是试着闭上双眼。刚才那种失焦的感觉立刻消失,只剩下左眼释出的手术室景象清楚地在我眼皮内侧上演。为什么眼球的梦境会是这个景象?这儿明明不是和弥他们的世界。

我拼了命地回想手术即将开始之前的事。对了,没错,那时应该有一个装着眼球的玻璃容器放在我旁边。如果将现在看到的景象,解释成那颗眼球所看到的景象,那么当时的我的确正是这副模样。

我完全懂了。画面四周之所以扭曲,是因为从玻璃容器内测看出去的关系。画面看起来之所以朦胧不清,是因为眼球当时正泡在溶液里。

原来这都不是梦。我现在所看到的,就是左眼球从前见过的景象。我一直以来看到的那些画面,既不是幻觉也不是白日梦,不折不扣正是眼球的记忆。眼球盒子里面装的东西,都是曾经映在视网膜上的过去的景象啊。

“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我们开始检查好吗?”医生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在我身边了。我摇了摇头,从病床上坐起身。

即使如此,左眼还是陆续上映我自己躺在病床上的景象。那张望着天花板、充满不安与恐惧的脸孔,突然转了过来。

我发现我刚才我看到的侧脸原来是右脸。因为那个脸孔的正面,左眼窝的地方只是一个黑幽幽的窟窿。

惊觉到左眼看到景象的实体为何,接下来在医院接受检查的过程里,我完全无法思考。医生好象问了我一些问题,但我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答的。不知不觉检查结束了,我步出医院。

回家途中我绕去书店,寻找高中入学考数据区的书柜。我拿起厚厚的一本全国高中介绍,试着从中找出和弥报考入学那间高中的名字。一下子就找到了,因为左眼见过的景象里,和弥的考卷上印着的那所高中是真实存在的。

在那之前,我从没听说过这

所高中。原本我一直以为,那不过是一间不存在的高中,没想到,同样在这个国家里,真有这么一所学校存在。

如果说左眼看见的景象,全都是我自己凭想象编出来的梦境,那这所学校存在的事又该如何解释?难道是我无意识间曾经听说过这所高中,而导致这个校名在梦中出现?不,我想不是这样。这个结果,正证明了左眼所看到的景象都是过去实际发生过的情景。

因为这个左眼原本是和弥的眼球,而和弥是确实存在的人。这样的眼睛,辗转嵌进了我的眼窝。所以我一直以来看到的景象,正是和弥曾见过而记忆下来的事物。这么一来,那本活页本就不能叫做“梦的记录”了,严格来说,应该称为“眼球过去所见景象的记录”才对。

我的心情很复杂。自己曾经萌生的这些情感,甚至不知该如何是好。

一个我一直以为不存在的世界。我在这个奇妙地自成一个家庭的梦想世界里,变身成一个叫做冬月和弥的虚构人物。我吸取左眼的影象,一点一滴存放进心里以填补我丧失的记忆。我想让我那如同白纸的脑子里,填满和弥所见过的景象,好似追随着和弥的足迹体验他的人生一般。这让我觉得自己并不是菜深,反而几乎成了和弥。

然而,和弥并不是想象中的人物。包括砂织以及其他种种景象全都不是我脑子里的假想国度,他们都是实际存在的。正是这点令我觉得不知所措。我忽然觉得很害怕,如果这些都只是梦,砂织就相当于电影里的一名出场角色而已;但如果这些都只是过去事件的记录,这些看过的景色也好人物也好,全都令我沉重不已。

不过其实除了不安,我心中也相对涌出一股近似期待的情绪。

这些影象为丧失记忆的我带来勇气,只要想到影象里头所见到的人和景象都确实存在于某个遥远的地方,我的心情便完全平静不下来。

自己现在踏着的这块土地,和我一直以为是梦境的景物其实是相连的。我抬头仰望的这片天空,也和在某处生活着的砂织头顶上是同一片天空,而且说不定她现在正和我一样凝望着天空的同一个位置。

从片断的左眼记忆里,我得知了和弥念的学校、每天通勤的车站与地名。影象里在小地方出现的文字,我全都记录下来了。

上医院的隔天,我开始逐项展开调查。这并不是什么艰难的作业,我只花了不到一天的时间,就锁定了和弥与砂织居住的地区位于国土的何处。

他们住的地方,从我家搭新干线大约需要半天的时间。我查了一下地图本,发现在左眼影象中曾经一闪而过的市名,被小小地印在地图上。那是离海边有段距离、一个靠山的市镇。我的视线停在那一页好一阵子。

究竟是什么样的因缘际会,和弥的眼球会被送到医院来?我很介意这点,想向外公问个清楚。

我决定打电话给外公。拨着外公家的电话号码,因为害怕,中途好几次挂了电话。上次住院时外公曾来看我,之后我们就没说过话了。我不大记得当时和他说了什么,只记得我没能好好和他聊聊,心里对外公很过意不去。

电话响了数声,终于外公接起电话。

“左眼状况如何?记忆都恢复了吗?”外公听起来心情不错,他开朗的语气适时减缓了我的紧张。

记忆还没有恢复,不过眼睛状况没问题。大概聊了一下父母的事情之后,我切入正题。

我问外公眼球的来历。

“你想知道眼球从哪来的?”外公的声音听起按理有所保留。

“菜深,这种事情,我们不一定要知道的……”

外公虽然没有说得很清楚,不过和弥的眼球似乎并不是经由正常管道取得再移植到我脸上。

眼球捐赠者必须在生前向特定的机构提出申请,登记表明愿意提供器官。然后在死后,必须获得家属同意,才能取出死者的器官,再交由相关机构接收,移植到需要的人身上。

因为外公是那个机构的高层,当初其实是非法取得眼球。需要眼球的人很多,如果按正常程序排队等候,可能必须等上好几年。而且一般都是双眼失明的人优先考虑,而不是像我这种单眼失明的人。如果没有采取不法手段,我是不可能取得这颗眼球的。

需要移植这颗眼球的人,原本不应该是我。我觉得很罪恶,这是耍手段从真正需要视力的人那里抢过来的。

“你生气了吗?”外公试探性地问。

怎么会呢……只是,我觉得这么做是不对的。在我的内心,有着与和弥眼球相遇的感激,也有着做了违法行为的自我苛责。

我的脑中闪过一个好主意。我对着话筒,战战兢兢地试着跟外公提提看。我还有一件事情想拜托外公,就当作是赎罪。

“只要是我办得到的当然没问题。”

我很担心外公会拒绝我,不过,我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的主意。

我想下次由我们捐赠器官出去好不好。我们提出申请表,死了以后就能够将眼球捐给需要的人了……

电话的那一头瞬间陷入沉默。我真后悔说了这些话。

这时,传来外公的笑声:“有意思。我会认真考虑的。”

我惊讶得脸都涨红了,接着心底涌出一股难以言喻的满足。

挂上电话后,这种幸福的感觉仍持续了好一阵子。谢谢您陪我聊天,我在心里不停地对外公说。

和弥已经死了,这一点是千真万确的。而想要捐赠器官的他,应该曾经提出死后愿意捐出眼球的申请文件。后来不幸地意外发生,和弥失去了生命,于是他的眼球被取出来,移植到了我的脸上。

看着和弥孩提时期的记忆,我吸取着他或悲或喜的经验。我就在他身旁,陪伴他走过他想体验的各种事物。或许可以说,我们是共同拥有这些情感的。

虽然只有影象,但我总是能够明白和弥的感受。快乐的也好,悲伤的也好,全都成了我的一部分。

我喜欢和弥。我喜欢以他的身份来看这个世界。所以知道他已经过世,我心里好悲伤。

失去了父母和弟弟的砂织,现在又是抱着怎么样的心情过活呢?我打开地图本夹着书签的那一页。数不清已经是第几次了,我总是静静望着那个地点发呆。

好想见她。虽然不知道见到了面要说些什么,但是至少让我看看她也好。想到这,我的心里就难受得不得了。

自从知道这一切都不是梦之后,左眼的影象每天还是会上映个一、两次,次数多的时候一天甚至会多达五次。左眼发热,然后小盒子里的影象开始播放,将一个人在一辈子里所看到的影象,随机挑出片断全部播一遍。

不过可惜的是,相同的影象不会出现第二次。播映的机会只有一次,如果错过,就不会有下一次了。所以我总是非常专注地看,并将所有细节记录下来。

我完全不觉得厌倦,反而是渴望知道更多、更多。我对和弥跟砂织的爱,随时间的流逝愈来愈强烈。

但相对于此,自己对父母以及学校的感觉却是愈来愈薄弱。

“你啊,最近怎么了?学校打电话来说你没去上学,是真的吗?”

我一直都待在咖啡店里看书,要不然就是在图书馆打盹,也曾经在公园池塘的桥上,望着鸭子一整天。

我心里满是罪恶感。即使如此,我更害怕的是上学。走到校门口,我的双脚便无法再踏出一步,动也动不了。

如果是“菜深”的话,一定会踩着轻快的脚步走进校门,开心地与班上同学会合吧。但是,现在的我却完全没有容身之处。

“为什么不去学校呢?以前不是很喜欢上学的吗?”妈妈继续追问。

逃课的事情被发现,我好愧疚,背叛了妈妈让我觉得很难受。

妈妈一直忘不了“菜深”,所以才会责备现在的我。她一直觉得如果认真接受了我的话,那么“菜深”就真的会消失无踪了。

“你就那么讨厌上学吗?头抬起来,回答我!”

我的心像被揪住了似的。

“对不起,没有去上学的事,我不应该瞒着你的。”

我下了决心,直视着妈妈的双眼说。心中涌出了悲伤、不安,我无法克制自己颤抖的声音。

我很努力读书,也练了钢琴,可是就是没办法像以前那样优秀。我也努力练习微笑,但是不管我做什么都跟不上大家,我也知道大家都很失望。现在的我,真的是个没用的家伙。

可是,我会帮忙做家事,而且我最喜欢妈妈了,所以我希望妈妈也能喜欢现在的我……我这么告诉了妈妈。

妈妈冷冷地看了我一眼,什么都没说便走出了房间。从那天起,她不再跟我说话了。妈妈和我彻底地决裂。

隔天,我决定改造自己的房间。我把家具摆到自己喜欢的位置,移动了床和电视的位置,窗帘也换上新买的花色,撕下房间原本贴着的各式海报。我改造了“菜深”一手打造出来的房间,再也看不出“菜深”房间的影子。

改造房间发出很大的声响,爸爸过来探究竟。

“原本放这里的‘好时光’呢?”爸爸指着房间柜子问,“好时光”是一只小猪布偶的名字。

“我把它收到壁橱里去了……”

“真是不敢相信!你居然会把那个玩偶收起来!”爸爸疑惑地看着我,摇了摇头说,“真是搞不懂你,总觉得,这样好象太……”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觉得很不安,甚至想是不是该把房间弄回原本“菜深”布置的样子。

我吞吞吐吐地说不出话,爸爸拿起桌上的活页本。

“这是什么?”他一边说,一边翻开了活页本。是那本记录了和弥人生的活页本。

“那个……是学校的作业。”我慌张地回答。

“是吗?”爸爸一脸无趣地将活页本递还给我。

手上活页本的重量给了我勇气,我一边回想左眼之前看到的记忆,对爸爸说:“爸爸,我想把房间改成自己喜欢的样子。因为即使是从前很宝贝的东西,对现在的我来说也没感觉了啊。”

爸爸虽然面有难色,但还是点了点头说:“这样可能也好吧……”

下午我到图书馆去,想从旧报纸找出和弥死亡的事故报导。

关于和弥的死,我没有任何头绪。我不知道他是在什么时候、什么样的状况下咽下最后一口气。虽然知道从旧报纸找到和弥死亡报导的可能性很低,但我却无法不采取任何行动。

这间市立图书馆保存了最近三年内的报纸实物供人借阅。只是,虽然知道要找旧报纸,我却不知道该找多早以前的报纸。我站在堆积着大量报纸的书架前,不知从何下手。和弥究竟是什么时候死的呢?我开始思考。

听说器官取出之后,必须尽早完成移植手术,所以眼球应该不可能保管好几个月才对。这样的话,我只要查接受眼球移植手术前一阵子的报纸应该就够了。和弥不可能在好几年前过世,一定是不久前才刚离开这世界。

我接受手术的日期是2月15日。于是我从那天往回推,仔细地查看报纸内容。

我一边留意事故罹难者的姓名,尤其是交通事故的报道,一边翻着报纸。视线追逐着纸面的印刷小字,我不禁在意起人名下方括号里的数字。当然那标示的是罹难者的年龄。

和弥是几岁的时候过世的?左眼的记忆中,从未出现过满脸皱纹的砂织,表示眼球并没见过砂织中年或老年的时期。很可能因为和弥没能活到那时候,年纪轻轻地便失去了生命。

到目前为止左眼上映过的记忆中,和弥年龄最大的时候,砂织看起来也顶多二十七、八岁,这么说来,和弥死亡的时候应该是二十多岁的年纪。

我在图书馆查了两个小时的报纸,把符合推估时间范围的报纸整叠从书架上取下抱到阅览桌上,一份份查阅那些密密麻麻的小字。这个作业很伤眼睛,所以我中途暂停了几次让眼睛休息。要是以左眼球的立场,这个作业根本就是要它找出自己所属身体死亡的报导,想来更是异常严酷的一项任务。

我找了很久,还是看不到冬月和弥的名字。虽然也想过搞不好只是我看漏了,说不定他的名字就在刚才翻过的报纸里,不过应该是不可能了。本来我和他们住的地方就有点距离,或许是我们这地区的报纸没有刊登吧。虽然很遗憾,我还是决定放弃了。

我打算把抱来翻阅的报纸放回原处,不过因为这些报纸都是依照日期收藏的,我必须先找出原本放置这区报纸的书架。

事情就发生在那个时候。我的视线突然定在书架上某叠打开的报纸上。那个书架放置的是大约一年前的旧报纸,成叠的报纸里,最上面的那份有张照片,突地映入我眼帘。

那是一篇关于失踪女孩的报导,附有女孩长相的照片。报导的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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