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条罪状数完,关老爷子声如洪钟地道,“叶全勇犯谋逆、结党、徇私、舞弊、渎职、贪墨、欺君、犯颜、大不敬、草菅人命等罪,微臣斯闻诸事,莫不痛心疾首,恨如头醋,于是敬陈管见,恭请圣裁。”

圣元帝抬手抹掉额角的冷汗,正欲说话,下面却站出来一位文臣,诘问道,“世人都知叶家与关家近来不合,帝师大人甫一上任就弹劾叶大人,是不是有公报私仇的嫌疑?”

关老爷子淡淡瞥他一眼,“倘若本官弹劾之事经由皇上查证有半字是假,你们再来状告本官公报私仇不迟。届时本官自当褪服免冠,乞骸回乡。”话落举起玉笏,继续道,“微臣还有一人想要弹劾。”

圣元帝无奈摆手,“帝师请慢慢道来。”

文武百官均屏住呼吸,提心吊胆,只因之前关老爷子弹劾叶大人那事竟牵连到上百官员,若皇上一一查实,这些人的下场可想而知。关老爷子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但愿自己往日里没有得罪他的地方。

唯关父最是镇定,只握紧手中玉笏,为自家老爹捏了一把汗。

关老爷子清清嗓子,正色道,“微臣还欲弹劾皇上发纵指示、任人唯亲、不修内闱,轻重失宜,以致边关阵地失守,将士平添伤亡,朝堂秩序紊乱,外戚横行霸道,诸般祸端皆为皇上有意放纵为害,恳请皇上自查自失,改过言行,重修内闱,还朝堂浩然清正之风。”

嘶,竟连皇上都敢弹劾,帝师不要命了!方才还斥责他公报私仇那人悄悄退了回去,脸颊臊得通红。倘若真的为了私欲,帝师大可以整治了叶家,再好好捧捧皇上,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且这点火的柴薪还是皇上供的,自不会拿他怎样。但他点了叶府再点皇上,措辞激烈,毫不讳言,真正将督察院之宗旨贯彻始终,将“舍生取义”四字挥洒淋漓,不留余地。

关家的刚直、忠烈、正气凛然,果非浪得虚名!而今就看皇上怎么处置了。

文武百官目光灼灼地盯着皇上,其中又属关老爷子那双眼睛最为明亮,其中似乎燃烧着两团火焰,照亮人心之丑恶。圣元帝不知怎的,眼前竟浮现关素衣那双秋瞳剪水又澄澈幽远的眸子。

他莫名产生一种无所遁形之感,扶了扶额头,低低笑开了。好,好一个帝师!先弹劾叶家,为防自己徇私枉法,紧接着又弹劾君上,这是逼迫自己做出决断。只因这督察院是自己力主建设,亦是自己赋予职权,倘若连自己也不把都御史的话当一回事,督察院甫一成立便形同虚设,也就失去了存在的意义。

所以说关老爷子在抛砖引玉,杀鸡儆猴,而自己则是那块玉,那只猴,真是砥行立名、不畏权势,且又智珠在握,已定乾坤。自己便是再如何想保叶家,也得捏着鼻子认了。

谁说关老爷子迂腐、顽固、不通世故?这人分明老谋深算、举无遗策!难怪关家文名涛涛、正气凛凛,却是因为一家子皆为俊杰之缘故。怎么老天爷对他家那般厚待,男子以天地正气浇灌,女子以山水灵韵藴养,叫人感佩敬服,不甚喜爱。

圣元帝摇摇头,紧接着又摇摇头,深埋于内心的遗憾终于尽数涌了上来,令口中全是苦涩难言的滋味儿。

朝臣见他只是摇头苦笑,并不开腔,纷纷为帝师大人捏了一把冷汗。虽然大人那张嘴有些可怖,但他舍生取义、痛下针砭的行为却是绝大多数人想做而又不敢做的,仅凭这点就堪称当世文坛之领袖,文武百官之楷模。

关父见皇上久久不言便主动站出来,欲与父亲共同进退。虽早前说好要各行其道,然此次弹劾叶家、君上,便是他们力行之道,成了便叩谢英主圣恩,败了亦死得其所,无怨无悔。

圣元帝终于将满嘴涩意咽下,喟叹道,“以铜为鉴可以正衣冠,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鉴可以明得失。帝师大人便是朕心中的明镜高悬,以照朕之对错矫枉。”边说边走下御台,冲关老爷子深深鞠躬,“当日菩提苑内择关翁为师,今昔之感,朕幸而又幸。有此百世之师,何愁朝堂风气不清,黎民百姓言路不广。朕当耳听心受,平治天下,愿帝师与百官勠力同心,匡翼大魏,与朕共勉。”

话落又是三拜,诚挚道,“谢帝师教诲之恩,朕铭感五内。叶全勇一案即刻交由廷尉府严查彻办,不可推诿轻忽,徇私枉法!而朕自书罪己状,以省己过。”

此事还不到颁布罪己诏的地步,但皇上愿意承认错误并写下反省文书,已是最大的妥协和退让,也对帝师表达了足够的尊重。督察院第一把火就这样轰轰烈烈地烧起来,令文武百官反躬自省,敬畏非常。

关老爷子和关父原以为皇上多多少少会憋着气,待要细看却发现他是真的自责,目中非但没有怨尤,反而全是真诚赞赏。有明君若此,何愁魏国不兴?二人连忙跪下叩谢圣恩,眼眶已是潮红一片。

圣元帝立即把人扶起来,温言劝慰几句,紧张的氛围顿时被君臣和乐取代。又议了几桩政务,这便宣布退朝,帝王留下关氏父子用膳,其余人等各去部尉当差不提。

走出承德殿时,莫说文臣武将纷纷上前与老爷子见礼,便是眼高于顶的皇室宗亲亦流露出敬畏之态。在一阵阵“帝师大人走好”声中,父子二人到了未央宫,并未等候多久便被引入内殿。圣元帝已换了常服,正襟危坐,手边三个食几已摆满热气腾腾的菜肴,另有内侍端着水盆、帕子等物,欲为二人梳洗,一应准备极为周全。

“帝师请坐,太常请坐。”圣元帝伸手相邀,平易近人,“咱们君臣得宜,不需谨守诸般礼节,权当在自个儿家里,随意便是。”

关老爷子和关父连说不敢,毕恭毕敬行了礼,这才落座。圣元帝率先动了筷子,二人方优雅进食,行为举止不卑不亢,表情神态从容自若。种种风貌越发令圣元帝欢喜。

“朕刚接触中原文化不久,学识有限,每见帝师与太常所呈奏折,皆被那铁画银钩的字迹所摄,私下想练却又不得要领,还请二位日后多加提点。”他斟酌良久才开始慢慢引导话题。

关老爷子果然耿直,当即便道,“皇上谬赞,微臣这手书法算不得绝佳,与我那孙女儿比起来还差了一线。微臣手腕带伤,旧疾难愈,虽笔法圆融却失了力道。我那孙女儿三岁开始负重练字,又加之颖悟绝伦,才气天赐,小小年纪已至臻境。不是微臣自夸,便是把当世鸿儒挨个儿指一遍,我那孙女儿也丝毫不逊。”

“哦?三岁开始负重练字?怎么个练法?”圣元帝眸光微亮,嗓音亦添了几丝黯哑。

关老爷子以为他对练字感兴趣,详细将自己如何锻炼孙女的事说了出来,什么手腕上绑沙袋,慢慢换成铁块、铅块,逐渐增加重量;每日晨起读书百遍,默写千遍;带她周游列国,探风物民情,强健体魄,凝练精神等等。

说着说着,圣元帝脑海中已浮现一帧帧栩栩如生的画卷:一位玲珑剔透的小姑娘如何哭着鼻子负重默写,如何摇头晃脑吟诵文赋,如何在风沙里摸爬滚打,如何在灿阳中茁壮成长。那扎着小羊角辫的稚嫩五官慢慢变为一张惊心动魄的华美容颜,令他心脏重重一跳,紧接着又是狠狠一痛。

待他回神时,思绪竟然再难平复,嘴角的笑容不由敛了下去。但眼前二位毕竟是关素衣的家人,亦是他的股肱心腹,不可怠慢,只得打叠精神应对。等帝师说完,他强笑道,“难道夫人的字迹比太常还好?”

“他心不静气不平,字里沾了俗尘,连我都不如,焉能与依依相比。”关老爷子恨铁不成钢,心下却不免嘀咕一句:皇上怎么夫人、夫人地唤依依,仿佛很熟稔似的?

关父哂笑作揖,不敢随意开腔,免得被亲爹炮轰。

圣元帝哈哈笑了一场,不着痕迹地把话题往关素衣身上扯,于是又听闻许多趣事、糗事,方才那阵隐痛渐渐也就淡了,变成满足与欣悦。一顿饭吃完,君臣都有些意犹未尽之感,眼见时辰不早又各有政务,这才辞别。

临走时关父忽然说道,“敢问皇上殿内燃什么香?味道很独特。”

圣元帝谈笑如常,“不知燃了什么,朕出身行伍,对这些不甚了解。白福……”

白福忙道,“启禀皇上,启禀关大人,燃的是云州上贡的桂香膏,大人若是喜欢,奴才这便使人装一盒。”

关父也不推辞,接了礼盒随老爷子退走。圣元帝这才大松口气,从暗格里取出一刀夹宣,凑近鼻端嗅闻,叹息道,“这香雪海的气味虽清淡,却又绵长,即便用器物层层阻隔也是徒劳。”正如那人一般,越是不敢想,越往你脑海里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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