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中旬,恼人的梅雨季如期而至,老人们讨厌这样的雨季,衣服滋生的霉味让他们烦恼。也有人喜欢高温期间这几天的小雨降温,放学路上,少年们在雨中嬉戏,把母亲撑伞的叮嘱抛之脑后。

每年,学校都会在这个时节组织户外活动,集体去采摘新鲜的桃子。在太阳还没有升高的凉爽清晨,大家在码头集合后,乘坐一小时二十五分钟大型渡轮,抵达花提港东侧的小岛——横山岛。

横山岛是泥沙形成的冲积岛,由于全球气候变暖的缘故,海平面一直都在缓慢上涨,横山岛每年都以十几厘米的速度没入海洋之中。据专家预测,再过五十年,整座横山岛将会从地球上消失。借着“会消失的岛屿”这样的宣传口号,横山岛的知名度大大提高,成为了新兴的旅游胜地。

一踏上小岛的码头,满眼净是贩卖纪念品的店铺,迎着太平洋上吹来的海风,铁鱼用手作遮阳状,远远望见挂满果实的橘树园。

一颗颗饱满成熟的橘子,犹如绿色汪洋中升起的气球,光滑的表皮反射出耀眼的光芒。占据整个山头的橘树,被果农排列得整齐划一,橘树之间是供采摘者行走的羊肠小道,一条条贯穿其中,这勾起了铁鱼贪玩的兴致。

“要不要来一场摸瞎子?”铁鱼开始招呼身边的同学们。

从束缚中挣脱的少年们,来到阳光明媚的海岛上,不管玩什么游戏都显得跃跃欲试。

很快,铁鱼的提议得到了响应,几个小伙伴左右聚拢过来,顽皮的男孩子们异常兴奋,他们还从来没有在这么大的地方玩过摸瞎子呢。

“企鹅他不玩吗?”发出遗憾感叹声的是坦克,一个小胖墩。

不远处,企鹅漫不经心地跟在一群女孩身后,他不时会偷偷瞄上一眼人群中的草莓。

铁鱼跑到了企鹅身边,一把勾住了他的脖子。

“你干吗!”企鹅从他的手臂里挣脱出来。

“找你一起玩摸瞎子呗。”

“谁要和你玩!”企鹅的声音引起了女孩们的注意,草莓也回过头来,看着涨红了脸的企鹅。

铁鱼坏笑道:“不玩也可以,但你得让我知道,你天天跟着女同学是想干吗?”

“我哪有!”企鹅压低了声音,但语气愤怒。

“要不要我替你去找草莓聊聊?”铁鱼使出了最后的绝招。

企鹅瞪了一眼,咬着牙,不服输地说道:“玩就玩,谁怕谁。”

有了企鹅这个高手的加入,所有人的兴致一下子高涨了很多,大家围成一团,开始抽签。

“和我玩摸瞎子你们一直输,有劲吗?”企鹅讥讽道。

“那我们今天就玩一次不一样的摸瞎子。”铁鱼似乎早有预谋。

“怎么不一样?”坦克问道。

“一般我们玩摸瞎子,都是谁最后被找到或者没有被找到算胜者,今天我们把规则反一反,谁第一个被找到谁就是赢家。”

听了这个新规则,所有人都有了能够赢过企鹅的信心。

“无聊!”企鹅站出来泼冷水,“只要故意暴露自己的藏身处,就可以轻易被找到,你们不觉得这个规则有问题吗?”

大家又把目光投向了铁鱼。

铁鱼指着一片被铁网圈起来的果园,从容地说道:“要玩这个游戏,我们大家必须进去那里才行。”

那是一片不对外开放的有机植物果园,这里面种的瓜果蔬菜才是横山岛上农民的主要收入。

所以,一旦进入这片果园,藏身的地方必须先躲过巡视的管理员,如果被管理员先发现,也判定为输了。这样就不存在故意自我暴露的问题了。

第一局,企鹅和铁鱼都抽到了躲藏者,坦克抽到了瞎子的角色,在坦克的倒数声中,大家偷偷溜进了果园里,各自躲藏起来。

一直以找人见长的企鹅,刚开始没有还没有适应新的规则,第一局他是最后一个被找到的。

第一个被找到的赢家是铁鱼。

“怎么样?还敢小看我们吗?”坦克抖着脚得意道。

“走着瞧。”企鹅的心中闪过一丝疑虑。

企鹅留意到坦克的手指微微发黄,他一定是碰过了剥开的橘子,手上才会有这样的颜色。可是大家都没有去采摘过橘子,他是在哪儿沾到手上的呢?

很快,企鹅就找到了答案。第二轮抽到瞎子的是铁鱼,他的手指上也有相同的痕迹。

他们俩是串通的。

铁鱼偷摘了橘子藏在口袋里,躲藏时剥开橘子,将一片片橘瓣丢在地上作为引路的记号,坦克以此循迹能够第一个找到他。在寻找的时候,坦克将作为记号的橘瓣捡起,消除痕迹。

第二局开始,企鹅远远跟着坦克,果然不出所料,坦克寻找躲藏处的同时,一路偷偷扔下了橘瓣作为记号。

最终他选择躲在一棵枝繁叶茂的树上。那棵橘树算不上粗壮,两边立着加固的木桩,才没有被坦克的体重撼动。

企鹅不动声色,在坦克的附近藏匿起来,他将坦克抛下的最后一块橘瓣移到了自己的附近。

果不其然,铁鱼第一个找到了企鹅,看见企鹅的时候,他滑稽的表情让企鹅只想发笑。

然而,直到这局游戏结束,铁鱼也没有找到坦克。

果园管理员的出现,终止了游戏。所有人飞奔向铁网护栏,身手矫健地从空隙间钻了出来,甩开护栏内无可奈何的管理员,有惊无险地逃离了果园。

“坦克人呢?”

逃出来的人里面,依然不见坦克的身影。

“没准是去偷吃橘子了吧。”企鹅话中有话。

“刚才他藏哪儿了?”铁鱼问他。

“他藏在哪里你不是应该比我更清楚吗?”

铁鱼清楚自己的诡计已经被识破,在企鹅的面前顿时气短了一截,不再争辩。

惦记着坦克,铁鱼也没心思摘橘子。过去了好几个小时,快到返程的时候,也没见坦克露面,倒看见果园的管理员跑来对老师说着什么,老师立刻沉下了脸,急忙跟在管理员后面走开了。

还以为是管理员告发他们私闯果园的事情,铁鱼过去一打探,发现原来是管理员找到了受伤的坦克。

坦克藏身的树被他压倒了,他从树上一头栽了下来,昏迷大半天后,醒来时发现自己的右腿动不了了,大声求救才叫来了管理员。

虽然没什么生命危险,可是耽误了送院治疗的时间,坦克右腿组织已经开始坏死,医生对他实施了低位截肢手术。

悄悄割断木桩上麻绳的时候,企鹅没想到是这样的后果。

返回花提港的渡轮上,企鹅独自站在船尾的甲板上,迎面的海风吹得他几乎站不住脚。他的手一直插在口袋里,以掩饰里面鼓囊囊的东西。

口袋里藏着的是一把折叠的水果刀,和一截被剪断的麻绳。这是绝对不能被人发现的证据,尤其是铁鱼。他还沉浸在坦克受伤的自责中,这次游戏为了打败企鹅,他连手坦克,希望自己能一举夺过摸瞎子冠军的称号,不料却让坦克出了意外。

企鹅拿着水果刀和麻绳的手,伸出了船身外,那截麻绳在风中拼命扭动着,像是在全力抗争被丢入海中的命运。他将麻绳缠到了水果刀上,握成了一团。

放松手指,两件东西就脱手飞了出去,钻入了一个浪花之中,连一个泡沫都没有,便沉入海底。在海面上滑翔的海鸟,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小小的动静,绕着浪花盘旋了片刻,确定不是可口的食物后,猛然冲向了天空。

风灌进企鹅的耳朵里,他什么都没有听见,包括一分钟前,草莓从他身后走来的那串脚步声。

往事记忆犹新,童平将这个秘密保守至今。

他从反光镜里看了眼汤淼,当时截肢手术以后,汤淼一下子瘦了很多,再也没有人叫他的绰号——坦克了。

汽车在刚才那下撞击中有点损坏,行驶中轮胎总是偏向左边,童平不得不用疼得厉害的右手紧紧扣住方向盘,他感觉右手的某块肌肉就要从绷带里迸出来。

好在童平没有担心多久,他们就顺利返回了花提港县立中学。麦晴一下车,就将前方路段发生车祸的事情告知了学校保安,汤淼被伪装成了急需抢救的伤者,抬进了地下实验室。

麦晴在监控室内调试着各项实验仪器,受试者的实验室灯光亮起,已经穿好潜水服的汤淼被童平推了进去,汤淼平躺在实验室中央的水池里,童平朝摄像机镜头做了个拧开龙头的手势。麦晴按动控制开关,水池开始蓄水。

汤淼头上的血痕消融在上涨的水中,汤淼的身体也在富含各种矿物质的水里慢慢漂浮起来。

到达指定水位,蓄水池关闭了进水系统。童平为他戴上耳机,用以隔绝实验过程中外部因素对他的干扰。黑色的潜水服上,连接着诸多设备的触点,他身体的各项数据通过线路投射到监控室里的大屏幕上,再细微的变化也难逃麦晴的双眼。

裸着身子的童平,在监控室里穿起黑色潜水服,突然他发现了屏幕上正在滚动的数据有异常情况,拍了下自己的脑袋,嚷道:“哎呀!忘记他身上有金属物了。”

在实验过程中,无论受试者还是潜入者,身上都不能有金属物,否则会干扰仪器的正常运行。童平折回实验室,取下了汤淼的假肢。

一切准备就绪,童平躺在潜入者实验室的水池中,刚才争执中被麦晴抓伤的手臂,泡在盐份含量很高的水中,伤口异常刺痛。

“准备好了吗?”童平通过天花板上的麦克风和麦晴对话。

“正在打开阿尔法的程序。”麦晴问,“你想好你的钥匙了吗?”

因为没有办法凑齐两名博士的指纹,来触发唤醒潜入者的指令。除了在阿尔法世界里寻找洗手间,另一个办法就是说出钥匙,这是童平返回现实世界的两个方法。钥匙是一个特殊的词语,在实验开始前,由潜入者自己设定,阿尔法会将其作为唤醒潜入者的信号,一旦潜入者在阿尔法的世界中大声说出了这个词语,就会启动唤醒功能。

所以,钥匙必须是一个潜入者字典里生僻的词,但又让人过耳不忘。

“我爱你。”

童平想不到会对麦晴之外的人说这句话。

麦晴关掉了对话的麦克风,按下启动阿尔法的按钮。随着麦晴的操作,水池中的水开始波动,渐渐地,人的身体在水里震荡起来,幅度越来越大,最终会让童平和隔壁的汤淼保持在同一个震动频率上。

通过连接身体的触点,注入身体的麻醉剂会让童平暂时失去意识,在这短短的几分钟内,另一个充满未知的神秘世界苏醒了。

阿尔法的工作原理,是将潜入者变成受试者记忆中的某个人,这个人可能是受试者认识的,也可能是不认识的。潜入者在阿尔法的世界里扮演这个人,并且依靠自己的能力,找出实验需要的信息。

从麻醉剂奏效的那刻起,童平感觉自己纵身跳入了花提港的海湾,一路漂洋过海,不知过了多少时间,两只脚终于踩到了实在的土地上。

他知道,自己抵达了阿尔法世界未知的彼岸。

就在他睁开眼睛的一刻,寒彻骨髓的冷水从头顶一直浇到脚底心。

童平抹了把脸上的水,低头看见了自己光溜溜的小脚丫,和对面一条金属的腿。

阿尔法的世界里,他变成了一个女孩,被高出一个头的坦克逼在院子的角落里。疏于打理的院子中间矗立着一幢红砖的二层小楼,那是坦克家的房子。童平以前常常经过他家残破的围墙,会从布满围墙的洞眼朝里面张望。

而现在,时值冬天,湿透的衣服贴在童平身上,难受极了。

“坦克……”

“谁允许你叫我外号了!”

随即,童平脑袋上挨了一下。

“给我站直了!”坦克用拐杖敲了敲地面。

童平是个瘦弱的女孩,虽然还没有确认在阿尔法世界中自己的身份,但他确信自己完全不是坦克的对手,于是乖乖地挺起腰杆,伸直了发抖的关节,站得像电线杆一样笔直。

一只黄色的土狗跑过来,想护着童平冲坦克吠了两声,被汤淼一脚踹开,发出委屈的咽呜声缩回了角落的窝里。

“汤淼,你在干嘛?”一个女人愤怒的声音传来。

院子外走进来一男一女两个人,童平一眼就认出了那个女人,感觉非常面熟。

“有没有警告过你不许欺负妹妹?”坦克父亲的语气和坦克一模一样,不由分说给了坦克一巴掌。

坦克一个踉跄,摔到在地,呲牙捂着固定假肢的膝盖。

“没用的东西!只会给我找麻烦!”父亲骂了几句,背着手走进了屋子。得势的阿黄从窝里蹿出来,兴奋地摇着尾巴,得意扬扬地跟在主人后面。

望着女人的脸

,童平猛然想起来了,她正是那个坐在轮椅上,被麦晴驾车撞死并且抛尸的老太太。

她是汤淼的母亲?那么推着她轮椅的不正是童平现在所扮演的角色——汤淼的妹妹吗?顺着这惊人的结论猜测下去,是麦晴杀死了汤淼的母亲和妹妹,也许汤淼手机里的通讯记录,正是在和前来探亲的家人联系。

母亲拉着失了魂般的童平去换衣服,经过坦克身旁的时候,白了他一眼,责备道:“要是汤焱出了事,看你爸不揍死你。”

童平终于清楚了自己的身份,现在他是坦克的妹妹汤焱。从名字上就能感觉出来,兄妹俩水火不容的紧张关系。

晚饭母亲烧了一桌子的菜,红烧肉、糖醋小排、清蒸带鱼这些荤菜全都刻意摆在了童平的面前。父亲给自己倒上一小杯白酒,咪了一小口,拿起筷子夹了一口菜,这才宣布开饭。

“来,焱焱,你正在长身体,多吃一点。”母亲迅速把童平面前的饭碗填满了,丝毫没有顾及自己的儿子。

童平偷瞄了坦克一眼,只见他几乎把头埋进了饭碗里,甚至看不见他的眼睛,偶尔探出头谨慎地夹几筷子菜放到碗里,又继续埋头扒饭。

父亲脸色凝重,自顾自一个人喝着闷酒,总觉得他正压着自己的火气。

就在这样沉闷的气氛下,童平吃光了碗里所有的饭菜,轻轻放下碗筷:“我吃好了。”

坦克抬眼看见了最后一块红烧肉,伸筷去夹。

不料,父亲抢先夹走了那块肉,怒斥道:“每天给你吃,给你喝,你说你有什么出息?跌断了腿还要连累家里,有本事欺负你妹妹,怎么没本事到外面去横呢?”

坦克就像听不见父亲的责备一样,扒掉了碗里最后一口米饭。

“算了,少说两句,想想医药费的事怎么办?骂人有什么用呀!”

母亲的话像一根点燃的火柴,丢进了父亲这个炸药包里。

“女人懂个屁!现在家里哪儿拿得出这么多的医药费?要不是为了这个臭小子,至于刚才在那个老师面前低声下气吗?”

“你冲我吼什么吼!有病吧你。”母亲也憋了一肚子火无处发泄。

砰!

父亲的白酒杯,在脚边摔得粉碎。

“别理他,我们走!”母亲眼见父亲动了真格,拉着童平往房间里走去。

母亲极其轻微地叹了口气,童平在她的脸上看到一个复杂的表情,这个难以解读的表情,好似一团迷雾笼罩在童平的心头。

微醺的父亲摇摇晃晃回到房间,打开电视漫无目的地调着台,不一会儿就响起了鼾声。

一直没有挪动过的坦克,缓缓收拾起地上的玻璃碎渣,将它们一一扔进垃圾桶。桌上那块令他受辱的红烧肉,坦克将之狠狠砸向了地板,又踏上一脚。肉里的油水被逼出,坦克脚底打滑,抓住桌角才没有摔倒。

“连块臭肉都骑到我头上来了。”坦克飞起一脚,肉块飞出老远,落在了墙根处。阿黄不知从哪儿冒出来,嗅了嗅,飞快地叼走了。

旋即,他又安静地收拾桌上的碗筷,端去厨房洗了起来。

这一切,童平都在房间的门缝里看得一清二楚。

回到床上,童平意识到这些是坦克大脑深处对于他少年时的记忆。不曾想自己在横山岛上的恶作剧,让坦克的生活落到如此田地。

坦克成了家中被嫌恶的人,他受伤后被送往医院治疗,累积了高昂的医药费,学校发动的募捐也仅仅替他买了一支假腿,让他可以重新站起来。由于他违反规定擅自闯入果园,产生的后果必须由自己承担,只是家里实在掏不出这笔钱来。

童平实在记不起来,坦克出意外的善后是怎么处理的,他和坦克从发生那次意外以后就没再见面,直到大学毕业进入阿尔法的实验室里,才久别重逢。

躺在床上,回忆着童年的过往,脑袋放空的童平昏昏欲睡。

半梦半醒之间,他听见房间外有动静。

他伏在地上,从门底下的缝隙看出去,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却能听见细碎而又清晰的脚步声。

这么晚了,会是谁呢?难道是小偷?

脚步是朝外走的,刚才没有听见任何人进来的动静。

不是小偷,是家里有人要出去。

父母的房间里,一个人影悄无声息地走了出来,她弯着腰,一只手里捏着个袋子,轻轻地合上了房门,寂静的黑夜里锁舌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她僵在了原地,待确认没有人被惊醒后,在黑暗中熟练地穿过桌椅,来到大门口走了出去。

晚上十一点,母亲究竟出门干什么?

童平批了件外套,正打算去一探究竟。另一边的房间传来了开门声,坦克出现在了他的房门前,光线从他那条纤细的假肢旁泄出来,童平看见了阴影中坦克的阴沉表情。

看来童平不是这个家里唯一发现母亲外出的人。

尚未适应假肢的坦克,磕磕绊绊地跟着母亲出去了。

童平将自己房间的窗户拉开了一条缝,以防等会儿不方便从大门回来。怀着巨大的使命和好奇心,他毫不迟疑地跟了上去。

夜晚下起了小雨,一滴寒冷的雨点钻进后脖的领口,童平不由得打了个冷战。

院子里的阿黄,似乎也被这场雨搞坏了心情,耷拉着脑袋,它的注意力也许在刚才出去的母亲和坦克身上都耗尽了,童平的出现只是令它眨了下眼睛而已。

外面是没有路灯的道路,依靠海面上反射远处灯塔的光,童平勉强能跟上前面两个人。母亲和坦克一前一后朝着海边走去。路变得越来越泥泞,母亲加快了脚步,拉开了和坦克之间的距离。渐渐地,母亲变成了一片移动的阴影,直到和黑暗融为一体。

凭着对花提港的熟悉,童平断定母亲是朝着灯塔的方向在前进。这块地方童平时常会玩捉迷藏的游戏,他知道有一个快捷方式可以直达灯塔脚下。

于是童平绕开身前的坦克,一路小跑抄近道赶上了母亲。她正在灯塔门口的屋檐下躲雨,局促不安地摆弄着手里的袋子。

童平蛰伏在草地中一个阴暗潮湿的洞穴里,这里是他捉迷藏时秘密的藏身之地。他刚把脚伸进洞口,洞穴深处有东西动了一下,接着那东西朝他笔直跑了过来,一簇羽毛拂面而过,原来是一只不知名的大鸟,它在洞口抖了抖身上的水,展开宽大的羽翼冲进了漫天大雨之中。惊魂未定的童平把身子移到理想的位置,这才发现自己的胸口浸没在冰冷的水洼之中。

灯塔那里传来了动静,一个男人从灯塔的阴影中走出来,童平认出了他的脸,他是横山岛带队的那位老师。

偷情?

这是童平脑子里第一个冒出的念头。

“纪老师,钱我带来了。”母亲的声音显得诚恳而又无助。

男人接过袋子,松开袋口看了一眼:

“才这么点?”

“这事汤淼他爸不知道,我手头只有这么多钱了。求求你,帮帮我吧!”

“只要我删除报告里关于你儿子私闯果园的事情,你们就可以省下一大笔医药费,所有的责任都由学校来承担。我是非常想要帮你们的,但这件事必须要看你们的诚意。你们会拿到巨额的赔偿金,足够让汤淼过一辈子了。倒是我有可能因为造成学校的巨大损失,被他们扫地出门。难道你不觉得这点钱太少了吗?”

纪老师掂了掂纸袋,又还给了母亲。

吃饭时母亲那复杂的表情,童平现在才明白过来。虽说对大儿子怒其不争,母亲依然愿意为他倾尽所有。

“别这样!纪老师,我会继续想办法的,这些钱你先收下来吧。”母亲坚定地把钱推了回去。

“真的很为难。”纪老师用一根手指挖着耳朵,心不在焉地说,“除非……”

“除非什么?”母亲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握住了纪老师的手。

“剩下的钱我可以等,你先得给我点甜头尝尝,就当是利息。”纪老师淫邪地笑了起来,开始摩挲母亲握住他的那只手。

母亲惊慌地缩回手,却被纪老师有力的手掌死死捏住,无法挣脱。

“我会给你钱的。求你别这样!”母亲毫无退路,用带着哭腔的语气哀求着。

纪老师无动于衷,反而更加放肆地将手伸向了母亲的胸部。

“住手!”母亲愤怒地推开了他,可转念想到不能得罪这个男人,又缓和了口气,央求道,“你想要的钱我们可以分期还给你。”

“分期?”纪老师冷笑道,“我老婆跟别人跑了,留下一个怪胎给我养,就靠每个月这点钱过日子,现在好不容易有个发财的机会,你还要让我等那么久?”

“我会尽快凑钱给你的。”

“尽快?为了儿子都不愿付出自己的女人,要让我怎么相信你?”看准了母亲动摇的眼神,纪老师一把搂住了她的腰,双手肆无忌惮地游走在母亲的身上,胡子拉碴的嘴贴了上去。

灯塔上的光射向雨雾中的海洋,耀眼的白光划破黑沉沉的夜空,童平看见了母亲呼救的口型,呼救声却被吞噬在隆隆的雷鸣之中。

狂风肆虐摇晃着漫山遍野的植物,电闪雷鸣之后,天地间被扯开的口子又连成一体,一切又被无边无际的黑暗吞没了。

塔顶的灯被雷击坏了,灯塔陷入一片黑暗。

童平所在的位置离他们很近。他什么都看不见,但清晰地听见一记沉闷的声音,还伴有骨头碎裂的响动。

是男人的呻吟声以及重物摔落草地的声音,好像纪老师受伤了。

又是一记沉闷的声音。

夜,变得死一般寂静。

倾盆大雨浇灌着整座花提港。

灯塔下亮起了一个光晕,手电筒的光束掠过童平的藏身地,他连忙将头埋进洞口的草地里,腥臭的烂泥味瞬间涌进了嘴里。

“死了吗?”有人在说话,不是母亲的声音。

童平从洞穴中支起上半身,看见母亲手里的电筒正照着地上的一个人,那个人正是她的大儿子——坦克。

坦克仰坐在地上,双手撑着地,抬头望着母亲。也许是光线的关系,坦克脸上的表情尤为恐怖。童平特地注意了坦克右边的裤管,空荡荡的裤管在雨中皱作一团——假肢不见了。

随着母亲手里电筒的移动,光晕定格在了坦克身前的草地上。

纪老师面朝下趴在地上,雨点落在他的脑袋周围,泛起阵阵涟漪。他脸浸在了水洼里,死了。

童平不由倒吸了口冷气,冰冷的雨水呛进了气管。

“是什么声音?”坦克用颤抖的声音问。

母亲的电筒光扫了过来,童平拼命捂住嘴巴不让自己再咳出声来,整个人倒退进洞穴里。

“这种鬼天气,应该不会有人来这里的。”母亲没有发现童平。

童平生怕被发现,不敢再发出动静,侧耳倾听着他们的对话。

“淼淼,你先把腿装起来,我们必须把他处理了。”

“怎么处理?”

“他今天是偷偷约我来这儿拿钱的,连你爸都不知道,这种见不得光的事情,他应该不会告诉其他人的。我们把他扔进海里,过不了多久他就变成失踪人口了。”

一阵沉默,偶尔传来金属关节转动声,应该是坦克装好假肢,站了起来。

“妈……”坦克带着哭腔叫道,“对不起。”

“都已经长大了,快别哭了。你一定要记住,万一今晚的事情让除我们之外的第三个人知道了,就把所有的罪都推到我的身上。”

“不行……不行……我不能这么做。”

“听话!你还年轻,与其两个人都付出代价,不如由我一个人来承担。”

坦克声泪俱下,听不清他嘴里说着什么。

“淼淼,快别站着了,来搭把手,帮我把他抬到海边去。”

衣服的摩擦声,步履艰难的脚步声,不停吐着雨水的呼吸声,这些声音渐行渐远。童平从洞穴里爬出来,隐约看见一个向海边移动的光点。

为了防止海啸,花提港的沿海区域建造了水泥的岸堤,要绕开灯塔旁的这些岸堤,必须走上很长一段路。显然,抬着纪老师尸体的母亲和坦克,没有办法做到这一点。

他们只有翻过两米高的岸堤,才能将尸体扔进大海里。

海边的风很大,密集的雨点打在脸上生疼,睁开眼睛都很困难。花了很大的功夫,抬着纪老师尸体的母子俩才抵达岸堤。

母亲先爬上岸堤,然后在上面坐了下来,俯下身子抓住尸体的一只手用力往上拉扯,腿脚不便的坦克在底下奋力推顶着,尸体以一种非常怪异的姿态,吊将在岸堤之上。远远看去,就像是一个如壁虎般的男人吸附在水泥的岸堤上,异常诡异。

好不容易,他们

将尸体拖上了六十公分宽的岸堤。纪老师的尸体就像一头宰杀后的肉猪,横耷在岸堤之上。

外面就是花提港的海了。

汹涌的浪潮拍打着水泥岸堤,在暗夜里听起来就像某种野兽的咆哮,掀起的浪花时而溅湿母亲的全身。

精疲力竭的母亲气喘吁吁,使出浑身解数她将尸体推下岸堤。

就在这一霎那,灯塔的灯亮了起来。

就像话剧舞台追光灯下的主演,母亲、坦克和纪老师的尸体,构成了一幅异常诡异的定格画面。

母亲喊了句什么,和坦克一起弃下尸体,跑进了光晕外的黑暗之中。

童平不知所措,这个时候跑出去无疑会暴露自己。他蹲在一堆乱石的后面,脚下踩到了什么,低头一看,是一只男士皮鞋。这只鞋的鞋底不算太脏,纪老师下雨之前就到了灯塔,看起来像是他的皮鞋。

狂风暴雨中,童平感觉有人从自己的身旁经过,是个四十岁左右的男人,穿着显眼的橘红色雨衣,雨衣的帽檐下露出宽大的下颌骨,大功率手持电筒射出的光柱照向岸堤上的尸体。

赶来抢修的灯塔管理员,发现了纪老师的尸体。

童平捏了捏右手臂,虽然是在阿尔法的世界中,可疼痛感依然真实。

这漫长的一夜,似乎才刚刚开始。

第二天,昨晚的喧嚣重归平静,母亲已经准备好早餐。早起的父亲端着粥,关注着无线电里气象局发布的最新讯息。

童平一夜没睡,昨晚擦破皮的手掌刺痛着,拿起筷子的手微微发抖。

“你昨晚干吗去了?”父亲大口喝着粥,不动色声地问道。

童平心里一紧,昨晚回来的时候,明明还听见父亲的鼾声,淋湿的衣裤他也泡进了洗衣盆里,父亲是怎么发现他昨晚外出的呢?

“没……没去干吗!”先开口回答的是母亲。

童平松了口气,原来父亲是在问她。

父亲还想继续问,坦克的出现打断了他的思路。坦克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走路有点跛脚,装假肢的右脚一定是在昨晚的雨路中受伤了。

一家人静静收听着无线电里女主播的声音,气象广播分析了昨晚暴雨的资料,涨潮的高度也达到了峰值,虽然今晨已经退潮,气象局依然提醒花提港居民做好防汛工作。

“刚才我接到了学校里打来的电话……”父亲语气平和,可所有人都有不祥的预感。

“他们说汤淼的医药费由保险公司支付,不用我们家来承担,让我们下午去学校办一下手续。”

“真的吗?”母亲布满血丝的眼睛放出光来。

“你是不是去找过姓纪的了?”父亲问。

“没……没有啊!”面对父亲的质问,母亲局促不安地搓揉着围兜。

“昨晚要是你没去找他,学校怎么会突然说医药费由他们来付了?”

“真的没有。”母亲硬撑道。

“还敢骗我?”父亲“咣当”一声把碗砸在饭桌上,起身走进了卧室。

很快,他提着一个袋子走了出来,那个袋子和昨晚母亲递给纪老师的一模一样。

袋子拿到了母亲的面前,能闻到一股被雨水浸泡过的咸味。父亲手腕一转,倒出钱袋里皱巴巴的纸币,它们就像一块抹布,全部都黏在了一块儿。

“我倒要听你讲讲看,压箱底的钱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的。”

母亲不知该说什么,她不清楚父亲对昨晚的事情了解到了怎样的程度。

昨天在学校里和纪老师谈完,父亲就多留了一个心眼,他料想母亲会私下动用这笔钱,本打算昨晚拦住母亲,可偏偏自己睡了过去。

“怎么不说话?”父亲抓住母亲的肩膀,猛力晃了几下。纤弱的母亲就像风中的树苗,脚跟几乎站不住了。

“爸,妈是为了我……”

坦克连忙来劝,被父亲一掌推到在地。

“你们现在还把我这个一家之主放在眼里吗?居然联合起来骗我,你以为我不知道吗?昨天是你在我的酒里下了药,不然我怎么会睡得这么死?门口的阿黄就是最好的证据。”

父亲硬是给阿黄灌了一口昨晚喝的酒,不一会儿阿黄就躺倒在院子里,半睁眼睛吐着舌头,毫无知觉地昏睡过去。

家里回响着父亲一个人的咆哮声,母亲偷偷把窗关了起来,怕被多事的邻居听见。

父亲的愤怒不是空穴来风,昨天还苦苦相求的事情今天就办好了,钱也没有送出去,那么昨晚母亲出去干吗了呢?纪老师是花提港有名的鳏夫,让父亲很难不往男女苟且之事上面联想。

“这事我不能跟你说。”母亲抿嘴道。

“为什么不能说?既然做了婊子,就别立牌坊了!”

“你浑蛋!”母亲给了父亲一记耳光。

父亲的还击来得更快更有力,宽大的手掌将五根手指印清晰地印在母亲的左脸上。

母亲顿时捂脸痛哭起来。

坦克骂了句脏话,拖着伤腿冲向父亲,正撞在盛怒父亲的枪口上。父亲丝毫没有顾忌年幼的童平正看着一切,一把揪住坦克的衣领。悬殊的力量让坦克失去重心,毫无招架之力,父亲对准他的脸举起了拳头。

“现在插播一条警方的特别消息……”收音机里女主播的话吸引了全家人的注意力。

“今晨在花提港沙滩发现一具男性尸体,疑似他杀,尸体的头部和肩部有多处钝器造成的外伤,死因可能是溺水身亡,尸体身上所穿的衣服口袋里,发现大量的碎石块,警方判断是凶手故意放进被害者口袋里,以起到沉尸的作用。现在公布被害者信息,希望花提港的居民可以提供有价值的线索,协助警方尽早破案……”

听到这里,屋内的每个人都露出了怪异的表情。母亲空洞的眼神中流露出深深的绝望,坦克更是像一只泄了气的皮球挂在父亲的手臂上。

“被害人名叫于如书,花提港本地人,职业是灯塔的管理员,死亡时间初步判定为昨夜十一点至凌晨一点。如果有人在这个时段内发现异常情况,请与警方联系,联系电话……”

女主播的声音很轻,但好像给了父亲一记重拳,他慢慢松开举起的拳头,找了个椅子坐下来,从烟盒里抽出一根烟,却怎么样也找不到打火机。瞬间涌出的各种可怕猜想,让他一时间难以平复。

寂静了一分钟,父亲用颤抖的声音问道:

“是……是你们……干的吗?”

母亲和坦克茫然地对视一眼。

没有人回答,因为没有人知道答案。

没有人注意到饭桌旁,睁着无辜双眼的童平,悄悄藏到桌子下的手。

正是这双手,在昨晚那场风雨中,犯下了骇人听闻的命案。

灯塔管理员发现了岸堤上纪老师的尸体,他顶着疾风骤雨快步走向岸堤,就在他经过童平藏身的石堆时,童平借着风力奋力推翻了石堆,一块块如足球般大的石块砸在了灯塔管理员的头上、身上、腿上,他连哼一声的机会都没有,就被乱石掩埋在了下面。那就像临时垒起的坟墓。

不能让灯塔管理员报警,一旦坦克被捕,童平就没办法接近他,继续在他心中寻找藏尸体的秘密之地了。

在阿尔法的世界里杀人,不会受到法律的制裁,童平也没有过多的负罪感,他很清楚自己在干什么,只是在完成一项工作罢了。

刨开乱石,童平的手掌被尖锐的石头磨破了皮,他不顾被冰雨刺痛的伤口,搬开管理员身上一块块石头,确认对方已经咽气了。血污在大雨的冲刷中很快就消散了。

这样的谋杀没有人会怀疑到童平的身上,一个尚未发育成熟的身体,便是洗脱嫌疑的最大证据。凭童平的体格,不可能赤手空拳将一个成年男人的尸体从海滩运到海里,之间还隔了一堵高高的岸堤,这些因素还是建立在忽略不计沙滩地面摩擦力的基础上。

这是不可能犯罪。

在搬完尸体上的石块后,耗尽体力的童平也是这么想的。

他用尽全身力气也只能把尸体挪动一两米,与大海间几十米的距离,以及那堵天堑般的岸堤,让他束手无策。

童平无力地仰躺在海滩上,感觉后脑勺下面有异物,转头一看,是一捆麻绳。比大拇指还粗的绳子是灯塔管理员带来的,他用力拉了拉,绳子很结实,这是维修塔顶高处航标灯时系在腰间的安全绳索。

岸堤外怒吼的海浪,不远处纪老师的尸体,童平将它们串联成了一条完美的犯罪线。

想要把灯塔管理员的尸体抛进海里,必须借助安全绳索的力量。绳索长度足够连接两具尸体,可是绳索太粗,童平的手劲太小,没有办法打结。好在绳索两头都装有坚固的登山扣,管理员的衣服上就有可以固定的搭扣,另一头就扣在纪老师的皮带上,这样就轻松地将两具尸体串在了一起。纪老师的尸体趴在窄窄的岸堤上,手和脚垂在两侧,在风中幅度很小地摆动着,摇摇欲坠。那些砸死灯塔管理员的石块,童平把他们一块又一块地搬到岸堤旁,慢慢垒起了一个小石堆,直到他的手可以够到纪老师的尸体为止。童平站在石堆上,探出头能看见岸堤外的海水涨到前所未有的高度,已经吞没了画在岸堤外侧的红色警戒线,一波接一波的浪头拍打岸堤,海水连同雨水劈头盖脑地浇下来。

童平的手指冻得失去了知觉,用力将纪老师的尸体推下岸堤,一落进了海里,绑在尸体上的绳子迅速收紧,绷得笔直,岸堤外侧的绳子左右晃动着,尸体被卷进了大海的深处。

童平转身顺着绳索看向灯塔管理员,他的尸体处在塔灯的范围之外,黑暗中只能看见手电筒发出的荧荧微光。

整个世界仿佛都泡在了雨中,黑洞般的天际就像一只来自宇宙的巨兽嘴巴,随时都有可能压下来吞噬一切。

童平焦急地等待着。

终于,预料中的事情发生了,灯塔管理员的尸体开始动了。它朝童平这里挪了一下,顿了顿后,又挪了一下,比刚才移动的距离更长了。

借助大海的力量,灯塔管理员的尸体被慢慢拉向岸堤。海里的尸体就像大力士手中的握把,体重较重的纪老师,被汹涌海浪带向了大海深处。这种近似拔河的作用力,替童平完成了抛尸工作。

灯塔管理员的尸体很快就被拖到了岸堤附近,拖行的速度开始变得缓慢,要让尸体翻过岸堤,光这样恐怕还不行。

童平捡来几根圆滑的树枝,塞进了绳子和岸堤摩擦处的空隙中,又拿来小块的碎石子撒在尸体前行的地面上,再加之雨水的润滑,尸体渐渐接近岸堤。就像有人站在岸堤外一下接着一下拉扯着绳索,尸体撞上岸堤,上半身竖了起来,童平连忙调整尸体的姿势,让它不会卡在岸堤里面。他将灯塔管理员可以放东西的口袋都塞满了石头,希望这些石头可以增加重量,帮助管理员长眠海底不被发现。

童平趴在尸体的下面,用后背拱起尸体,不让已经吊起来的尸体再度落到地上。配合着海浪的节奏,尸体的半截身体翻过了岸堤,可是它的腰部卡在了岸堤顶上。

只差最后一步了,童平解开尸体身上的搭扣,绳索就像受惊的蛇,一下子从他的指缝间滑进了大海里。想必纪老师的尸体已经漂到了很远的地方。

随着“扑通”一声,灯塔管理员的尸体被推下岸堤,消失在童平的视线中。完成这最后一步,童平几近虚脱。但想到这只是任务中的一个小插曲,童平不得不再次打起精神,想办法尽快完成任务。

搬运纪老师尸体时,那只遗失的鞋子成了童平打开坦克内心秘密的敲门砖。

当晚回家后,童平就偷偷把鞋子放在了坦克房间的窗台上。

早餐时看见面若死灰的坦克,童平知道他一定是看见了那只沾满泥沙的鞋子。

灯塔的突然停电,使得童平没有看见究竟是母亲还是坦克给了纪老师致命一击,不过在将尸体推下海的时候,童平看见了他脑袋上的伤口,像是有人用钝器打碎了纪老师的颅骨,但母亲和坦克出门时都没有随身携带棍棒之类的东西,童平也没有在灯塔下面发现凶器。虽然没有亲眼看见,打破纪老师脑袋的东西,童平猜测正是坦克的那支假肢。长度和坚硬的程度都十分符合,挥起来的力量不亚于一根高尔夫球杆,没有假肢的坦克站立时难以保持平衡,更别提要挥舞假肢击中纪老师的头部了。照此推断,应该是母亲在黑暗中拾起坦克掉落的假肢,结束了纪老师的生命。

仍有一个疑点童平尚未搞清,同一个地点落入海中的两具尸体,灯塔管理员的尸体加上石块的重量,体重理应和纪老师的尸体相近,可唯独只有灯塔管理员的尸体漂了上来,纪老师的尸体为什么没有被发现呢?

不知是不是巧合,被诱拐的少年、车祸死亡的陌生女人,再加上贪婪的老师,无论现实还是阿尔法世

界里的花提港,不止一具尸体在这里离奇消失了。

躲藏者换成了尸体,这场前所未有的捉迷藏游戏,燃起了捉迷藏冠军的高昂斗志。

童平没有忘记,他来到这里的任务是探寻汤淼心中藏尸体的秘密地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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