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洋上的劲风,带来了最猛烈的夏雨,若此时爬上北方的山岗,俯视之下的花提港就像笼罩在一个磨砂的玻璃罩内,一片烟雨朦胧。

被雨水冲刷干净的街道上,一位少年孤身一人赶着路。整座城镇仿如空城一般。

少年顶风费力地前行,小小个头的他几乎将全身力量都压在了手里的伞柄上,尽管如此,吱呀作响的伞骨依然有随时散架的可能。他的两条裤管被雨淋透了,潮湿的裤子贴着皮肤飕飕直抖,勾勒出干瘦的腿形,略带外八字的走姿,让他看起来像一只南极企鹅。

今年的雨水特别旺盛,岸堤旁的路淹的淹、封的封,只有近山的路还算安全。童平是第一次走这条路,路面没什么积水,脚下的碎石踩起来也不会打滑,只是不时有从山顶倾泻而下的水柱,避让不及就会被浇个透心凉。走了没多久,他发现前面拉起了警戒线,路边的电线杆上悬挂着一块木牌,鲜艳的红色手写体赫然在目:

前方落石,正在安全检查,请稍等片刻。

大雨滂沱,方才看见岔路里有一户人家,童平犹豫了片刻,决定先去别人家的屋檐下避避雨再说,没准过一会儿道路就会恢复通行。

岔路尽头是一栋白墙蓝瓦的小楼,楼前空地上散乱着一些拳头大的石块,看起来这地方经常有落石。童平小跑着躲进了屋前的门廊,收起雨伞,发现门廊后面是一排屋子的窗户。童平把脸贴近灰蒙蒙的窗户,屋子里不见一丝灯光。门上的信箱也塞满了信件,晾在外面的衣服再度被雨打湿,吸饱了水耷拉在衣架上。

不知是不是一直举着伞的缘故,童平的右手隐约传来阵阵酸痛。他放下伞,轻揉了几下手臂,倚着门廊的木柱,远远注视路面上那根醒目的警戒线。

目力所及之处,有白色的光束射向天际,那是花提港灯塔发出的。

雨雾中,从警戒线后面走来一个小孩,他的身高很矮,矮到穿过警戒线的时候都不需要弯下腰。

他既没有穿戴雨衣,也没有打雨伞,在雨中走得很从容,就好像雨水落不到他的黑色外套上一样。

小孩直直地朝着童平走来,近了一看,童平才发现其实他并不是小孩,而是一个有着小孩般身材的侏儒。他粗壮的脖子上顶着一颗不成比例的脑袋,五官不和谐地挤在一张丑陋的脸上。看见他跨上门廊,童平不由戒备地往后退了半步。

“你是要去市区吗?”侏儒问童平。

童平小心翼翼地点点头。

“前面的路封了,可能还要两个小时才能通过。”侏儒用大拇指朝身后指了指那条警戒线。

童平抬腕看了看手表,再过两个小时的话,天就黑了,到时候近山的路就更难走了。

侏儒似乎看出了童平的担忧,说道:“天马上就要黑了,近山的路也没有路灯,住附近的人都知道这点,你怎么会在这个点来走这条路的?”

“放学后我躲在厕所里偷偷看漫画,没留意时间,错过了放学的校车,只能自己走回家了。”童平懊丧地垂下头,望着自己湿漉漉的裤管和鞋尖。

“要不然,你先在我家里坐一会儿吧。”

“你家?难道这房子是……”童平这才意识到自己正站在侏儒家的门廊下躲雨。

侏儒咧开大嘴,笑了起来,看出童平还有点顾虑,又说道:“等雨稍微小点的时候,我就送你去镇上的车站。”

他指的是屋子一侧的院落里,靠墙停着的那辆摩托车。

眼下也想不出别的办法,童平微微欠了欠上身,不知该如何称呼侏儒,有些结巴地道谢着:“那个……那个……给您添麻烦了。”

侏儒嘴角微微上翘,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

“叫我莫多吧。”侏儒从口袋里掏出钥匙串,转身开门。

锁孔的位置对莫多来说有点高,他抬着手臂插入钥匙,却没办法打开门,他试着换了一把钥匙,还是打不开。

“要我帮忙吗?”童平询问道。

“不用。下雨太潮湿,一定是这把老锁锈住了。”莫多说着用身体挡住童平的视线,又换了一把钥匙。

这次成功了。

莫多暗暗松了口气。

“这样进去没问题吗?”童平突然问。

“怎么了?有什么不对劲吗?”莫多紧张地转过身,看见童平一张阴郁的脸。

童平指了指在风雨中飘摇的衣架:“晾在外面的衣服不用收回家吗?”

“哦,你说那个呀。”莫多的表情缓和了下来,“全都湿透了,不用去管它了,赶快进屋吧!”

走进屋子,嘈杂的雨声一下子被隔绝在了门外的世界,身上的潮气在屋里弥漫开来,味道有点难闻。

这间屋子的内部要比从外面看起来大,童平跟在莫多的后面,在光线昏暗的屋子里向前走着。

莫多在墙上摸索着,好不容易踮起脚尖按亮了一排开关,瞬间整个客厅灯火通明,连外头门廊上的灯也一起亮了起来,窗户被映成了温暖的橘黄色。

屋子里面比外观看起来壮观多了,交错着结实的棕色木方,支起高高的屋顶,缠绕在木方上的几根黑色铁链微微摇荡,上头的铁环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巨大的水晶吊灯从主梁垂下,落在灯上的灰尘在墙上形成淡淡的光斑,原木色的家具有种静谧神秘的感觉。这间屋子仿佛刚从沉睡中醒来似的。

“你在沙发上坐一会儿,我去拿毛巾给你擦擦。”

莫多小心地向漆黑的里屋走去,不一会儿传来碰撞声,像是撞到了椅子,莫多在小声咒骂中打开了厨房的灯,随后又是一阵杂乱的金属碰撞声。

童平走到沙发旁,伸手拍了拍坐垫,扬起一小股尘埃。他皱皱眉头,只是搁下了书包。

莫多端着一杯热茶回到了客厅,把一条毛巾搭在了童平的肩膀上:“来,喝口水吧。”

白色的瓷杯冒着幽幽的气雾,茶香飘溢,杯子里的茶叶还打着旋儿,有人刻意搅拌过了这杯深色的浓茶。

“谢谢。”童平接过杯子,发觉微微有点烫手,于是放下杯子用毛巾擦起脸来。

趁童平用毛巾盖住脸的时候,莫多用手指迅速抹去了杯口上细微的粉末,再度拿起杯子递给童平:

“你先喝口茶,别让水凉了。”

“谢谢。”童平接过杯子,依然没有喝。他一脸认真地问道:“最近我有很多同学不见了,你知道吗?”

“传闻中的少年失踪事件?我猜一定是那些淘气的孩子在闹着玩吧。”

“可不是恶作剧!其中有一个是我的同班同学,警察还来了学校,让我们不要随便吃陌生人的东西。”童平直言不讳地拒绝了主人的好意。

“警察也来过我这里。”莫多露出笑容,眼角的皮肤形成了难看的褶皱。他告诉童平,失踪事件发生以后,警察沿着学校和失踪同学家之间的多条线路进行搜查,这间屋子也被上上下下仔细检查过,连门口的这片空地都挖开看过了,什么都没有发现。

“刚才你还说是恶作剧,怎么警察会到你家来?”童平随口一说。

莫多面露愠色,童平稚嫩的声音,在他听来有些刺耳。

童平端着杯子独自走到窗边,踮起脚尖从窗台花盆之间的缝隙观察起屋外的情况来,雨势丝毫不见减弱,路口的警戒线早已没了踪影,那块警示的木牌在狂风骤雨中摇曳,顷刻,固定在电线杆上的绳索被扯断,木牌卷进了山下的漩涡中。

他轻啜了一口茶,皱了皱眉头,随后又灌下一大口。

莫多脸上浮现出满意的笑容。

“雨小点了吗?”莫多来到窗边,站在了童平身旁。

冷不防莫多也走过来查看雨势,童平被吓了一跳,不知是不是故意,他悄悄把嘴里的茶吐到了花盆里。

莫多啧啧嘴说:“没准你今天碰上的是百年不遇的大雨。”

童平略显丧气地垂下头。

“再等等看吧!这么大的雨,估计车站的巴士都停运了。”

“那我怎么回家?”童平急了。

“没准你要在这里和我一起吃晚饭了。”莫多拉起了窗帘。

“你这里有电话吧?”童平灵机一动。

“嗯——”莫多迟疑了一下,打着手势说道,“电话在楼上,走廊尽头左边的房间里。”

“我打个电话回去,让家里人来接我。”

“你自便吧!”

深红色的橡木楼梯边缘磨损得很厉害,踏板上有几处木头已经爆裂,木质的扶手断了几根,露出毛拉拉的木刺。顺着楼梯往上走,童平看见二楼楼梯扶手的下方,刻着八条歪歪扭扭的细白划痕,这个隐蔽的部位只有童平这样的小个子才看得到。

划痕里面没有嵌进很多灰尘,应该是新近才留下的痕迹。

童平用指腹摸了摸它,忽然明白这不是划痕,而是人的指甲留下的,像是有人被强行拖下楼梯时死死抓住栏杆留下的。八条指甲印之间的间距很近,看起来这个人的手应该很小。

置身这栋小楼之中,童平感受到了一丝寒意。

二楼走廊尽头的窗户被木板钉死了,木板缝隙中透进的光线,映出走廊两侧深邃的门洞。走廊左右各有两扇门,童平挨个拧动门把手,所有门都锁了,除了走廊尽头左侧的那间屋子。

带着犹豫和不安推开房门,不知是拉着窗帘,还是这间屋子根本没有窗户,房间里一片漆黑。借着走廊里的光线,童平摸到了墙上的开关,打开了房间的灯。

是一间大约十平方米的小房间,三面墙上放满的书架把室内空间挤得更小了,窗户也被木板封死了,挨着窗户的写字台上摆着一部白色的电话,一根电话线从窗框的缝隙伸进来,插在了电话机后面。

他踮脚才够到电话,拿起听筒,传来清晰的拨号音,电话是通的。

童平伸手去按电话上的数字键,右手时隐时现的痛感一直没有消失,袖管下露出的手臂上,有用黑色的笔写的一串数字。

看着那串数字,童平将袖管往下拉了拉,遮住了它。

童平按下了家里的电话号码,话筒里传来空洞的忙音,他又重拨了几次,依旧无法接通。

于是他改拨了报警电话。

电话很快就通了。

“你好,有什么可以帮你。”男低音的接线员亲切地问道。

童平求助道:“我想回家。”

“小朋友,你在哪里?”

“我在外面。”

“花提港的大雨会持续到明天,为了你的安全最好还是待在室内。”

“可是我害怕……”童平压低声音说了一句,“我好像到了一个坏人的家里,我怀疑前阵子的少年失踪事件和他有关系。”

“你是怎么知道的?”接线员很好奇。

“他不肯让我离开他的房子。不对,我觉得这房子也不一定是他的。他还在给我的茶里放了别的东西,我还发现有人被拖下楼梯的痕迹。”童平把先前所有的怀疑一一说了出来。

“我要怎么相信你一个中学生的话呢?”接线员质疑道。

“你怎么知道我是中学生的?”童平话锋一转。

接线员愣了愣,含糊道:“不是刚才你自己说的吗?”

“我没有说过。”

“你说……说你同学失踪了,我才知道你是中学生的。”接线员极力争辩,原本低沉的嗓音忽然间也变了调。

“别装了。”童平握住电话机后边的电话线,用尽全力拽了一把,只听见楼下传来莫多的一声惊叫和东西摔在地上的碰撞声。

童平拔腿往房间外跑去,刚来到走廊里,就听见一阵急促上楼梯的脚步声,没一会儿莫多矮壮的身体就堵住了去路。不知是因为气喘还是生气,他睁大鼻孔用力呼着气,手里提着沉甸甸的榔头,看起来足有脑袋那么大。

“你是谁?”黝黑的莫多像一团阴云逼近童平。

童平非但没有丝毫的胆怯,反而令人难以置信地笑了起来:“你终于露出马脚了。”

眼前这个少年的沉着态度,一时间让莫多摸不着头脑,他感觉对方是在戏耍自己,愤怒地问道:“臭小子,你到底是谁?”

“你是不是觉得我和之前被你杀害的几个中学生一点也不像?”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莫多意识到这可能是个陷阱,手里的榔头开始让他有点无所适从。

“你把他们的尸体藏到哪里去了?”童平反客为主。

“我没杀人。你别胡说八道。”

童平说:“这栋小楼的主人不是你吧,否则你怎么会连钥匙是哪把都搞不清楚?之前的失踪事件都发生在雨天,每当下雨你就会到这儿来,故意把路封了,将躲雨的少年骗进屋子里来,绑架并且杀了他们,把他们的尸体藏在这栋房子的某个

角落里。”

“是警察派你来的吗?”莫多想到了什么,快步走到楼梯口的窗户旁,趴在窗台上从缝隙中观察着屋外的情况。

外面的世界浸泡在大雨中,空无一人,这个小孩没有任何的增援。

瞅准机会,童平从莫多的身旁冲了过去,回过神来的莫多一把揪住了童平衣服的后领,童平瞬间失去了重心,从楼梯上跌了下去,莫多猝不及防,被体重相仿的童平一起带了下去,他们像两只陀螺滚落楼梯,直到撞上一楼的书柜才停下,几本厚实的书从书柜上震落下来,不偏不倚砸中了莫多的头。

童平先一步起身,往大门跑去。

不料大门已经被莫多反锁了。

童平只得折回客厅,跑到每一扇可以打开的房门前,拧开把手后,发现不是洗手间就马上跑向下一扇门。他穿梭在屋子里疯狂寻找着洗手间,这是他唯一可以活命的机会。所有地方他都找过了,最后只剩下一扇灰色的门了。他推开大门旁的这间房门,灰色的房门不知用什么材料做的,推起来格外费力。好不容易推开足够进入的缝隙,童平侧身挤了进去。

里面一片狼藉,地上散落着各种垃圾。童平期待洗手间会在里面,可是除了光秃秃的石壁,这间屋子的墙上什么都没有。

屋子外,莫多扶着脑袋,从地上爬了起来,他所处的位置切断了童平所有的逃跑路线,童平只得在屋子上寻找防身的武器。童平明白,心虚的逃跑行为让先前的虚张声势都白费了,只有殊死一搏。

突然,他的眼角瞥见墙角一块半透明的塑料布下面,隐约有一个人形的物体。

难道是尸体?

没有时间给童平做过多的考虑,他鼓足勇气,猛然掀开塑料布,布下面立着一个成年男人,他摇晃着倒向了他。童平忙双手扶住,再仔细一看,原来是一个塑料模特。模特套着一身军装,双臂张开,在上衣没有遮住的肚子部位,刻意留出一个碗口大的洞,看起来里面藏着某种机关。

一声巨响,在距离童平鼻尖不到二十公分的地方,石墙骤然爆裂开来,一把榔头弹出老远。

“妈的!没扔中!”莫多懊丧地挥了挥拳头。他的前额裂开了一道口子,可能是刚才被坚硬的书脊砸中了。旋即,他从背后亮出了一把菜刀,一步步朝死角里的童平逼近。

手无寸铁的童平无路可退,他的背已经贴到了后面的墙上。他注意到莫多总是不自觉地瞟向那个模特,眼神中带着几丝忌惮。

没准那个模特肚子上的洞里,有着莫多不为人知的秘密。童平决心孤注一掷,他将右手伸进洞口,没等摸索几下,就听见一阵机械转动声,“咔嚓”一下,他感觉到手腕被死死地钳住了,任凭如何挣扎也动弹不得。

他被铐住了。

见童平中计了,莫多大笑起来:“我还以为你很特别,果然也只是个中学生。”

莫多走到地上的那把榔头旁,扔掉菜刀,拾起了榔头,他挤出难看的笑容,慢悠悠地对童平说:“没想到放在院子里防鸟的这个模特,用来抓你们这些臭小子再适合不过了。”

“那几个失踪的少年,果然是你抓的。”

“没错,是我抓的。”

“他们还在这所房子里吗?”童平一边问,一边暗中挣扎着手腕,却被越箍越紧了,完全没有挣脱的可能性。

莫多朝天花板翻了翻眼珠,答道:“算在吧。”

“你把他们杀了?”

“你很快就可以见到他们了。”

莫多挥起榔头,劈头砸了过来,无处躲闪的童平只得举起左手挡了一下,转瞬而来的是一阵剧痛。

童平的嘴里嚷嚷着什么词,而莫多怒吼一声,又是一下袭来。

童平猝不及防,被正中要害。

整个世界仿佛在童平的面前转了一个圈,最终堕入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

“十、九、八……四、三、二、一。”倒数完毕,童平从自己的臂弯里抬起头来。

他正站在自己家的阳台上。天空中的云雾散开,分不清地平在线是日出还是日落,建筑物的玻璃外墙反射出金色光芒,照得童平睁不开眼睛。

“快来找我呀!”一个女人的声音从房间里传来。

是妻子麦晴的声音。

虽然结婚已经四年,可妻子还是喜欢玩捉迷藏的游戏。

打开阳台的门,卧室里播放着妻子最爱的情歌,歌手清澈的嗓音萦绕耳边,童平跟随旋律轻唱着,开始仔细地寻找起淘气的妻子来。

某年某月的梦醒时分,

天空布满了阴云,

我知道深情不会结冰,

耳畔仍有流水的声音。

夜夜呓语,

难免还是有爱有恨。

……

家里的环境童平再熟悉不过了,双人床是落地式的,床底没有容纳一个人的空间,大衣橱里塞满了衣物,妻子要藏在里面,一定会为腾出来的那些衣服放哪儿头疼半天的。门后、梳妆台下面的可能性都被排除,童平扫了眼床上皱成一团的被子,不明白妻子为什么连床铺都来不及整理就要玩捉迷藏。

妻子不在卧室里。

得出结论的童平来到餐厅后,大吃一惊,差点没认出这是自己的家。地上、椅子上到处散落着他的外套、内衣、袜子、皮带,顺着几个空的啤酒罐看去,餐桌上两个酒杯东倒西歪,还摆着没有吃完的残羹剩菜。

是秋刀鱼干的吗?童平弓下身子,叫唤道:

“嘬嘬嘬……秋刀鱼……嘬嘬嘬……秋刀鱼……”

淋浴间里传来了奶声奶气的叫声。秋刀鱼是童平养的一只宠物猫,平日在家专横跋扈惯了,但妻子从不把秋刀鱼单独关进淋浴间里,因为它会打翻放在柜子上的沐浴液和肥皂盒等东西。

家里有别人!童平幡然醒悟。啤酒不是自己爱喝的牌子,从没吃完的菜来看,也不是家里经常烧的那几个。童平越仔细观察,就发现越多的问题:家里所有的相架全部面朝下扣倒,电视柜里DVD的灯亮着,一定是有人将DVD的遥控器错当成电视遥控器了。童平拿起电视遥控器,打开电视,频道定格在体育频道,可是童平和妻子最讨厌的就是体育节目了。淋浴房里潮气很重,镜子上的水雾还没有褪去,洗澡龙头也没有从花洒切换到下面出水的龙头,童平从不穿进冲淋房的布质拖鞋此时正泡在水里,还有人用了他冬天才会喷的那款男士香水。童平找来一根棉签,掏了掏淋浴房地漏的缝隙,几根染黄的短发挂到了棉签上,头发的主人不是童平或者妻子,因为这是染黄了的白头发。

摸摸洗澡龙头,还有热水的余温。

这个陌生人没准还在家里。

书房门的锁舌不太灵活,如果不花点力气门是关不严的,但当童平把手搭在门把手上的时候,发现书房的门今天出乎意料地紧闭着。

外人不知道抬一下门才可以关严的诀窍。妻子就在书房里,童平心里断定。

和妻子约定捉迷藏的范围,是不允许超出这个家。

他谨慎地打开门,书房里依然是原来的模样,一排整齐的书架下,摆着一只小茶几和一张舒适的沙发,打开的窗户旁,窗帘随风徐徐摆动,书桌上的台灯发出温馨的暖光,整个书房一览无余。

墙角推在地上的一摞书吸引了童平的注意力,那摞书摆成了螺旋形,就像花提港灯塔里的楼梯,书堆上扔着两个沙发靠垫。乍一看整个书堆毫无特别之处,然而中央是个完全密闭的空间,善于躲藏的妻子一定可以藏身其中。

正要伸手去揭书堆上的靠垫,童平脚边的秋刀鱼露出紧张的神情,它耳朵紧贴着脑袋,朝著书堆发出低声的咆哮。

“你怎么了,秋刀鱼?”

秋刀鱼像没听见童平的声音一样,伏低身子,一步一顿地接近书堆,就像一只捕食猎物的狮子。

童平紧张地注视着秋刀鱼。书堆里藏的不是妻子,不然熟悉妻子气味的秋刀鱼不会表现出这么强烈的敌意。

书堆里究竟有什么东西?童平等待着秋刀鱼为他揭晓答案。

“童平?”身后突然传来妻子麦晴的声音。

妻子说话的瞬间,秋刀鱼发动了进攻,猛然扑向了书堆。一只鸟从书堆里腾身飞出了窗户,秋刀鱼扑了个空,跳上窗台已经来不及追赶了。它凝望远去的飞鸟,负气地叫唤了一声后,独自失落离去。

原来有鸟从窗户飞了进来。童平关上了窗户,感觉虚惊一场。

“你怎么回来了?”麦晴问。

“你不知道我在家?”童平心生疑虑,“你刚才和谁在玩捉迷藏?”

“没……没人……”一屋子左证让麦晴的掩饰显得苍白。

“到底是谁?”童平语气严厉起来,他看妻子的表情就知道那个人还在家里。

麦晴拦在他的面前,哀求道:“你别找了,我知道你是摸瞎子的冠军,但这种能力是让你用来找凶手的,今天求求你别找了。”

童平心里很快就明白了,妻子在维护的一定是个男人。她越是阻拦,童平越是恼火。不知麦晴是不是有意大声说话,从童平刚才走出来的阳台传来了一阵碰撞声。童平看见一个黑影在阳台上一闪而过,他朝那人走去,却始终无法看清阴影中的脸。

那个男人无路可逃,他似乎也有意等着童平走过来,不顾危险地骑在狭窄的窗框上。

踏进卧室,往阳台每走一步,童平都感觉呼吸困难,他不知道该对面前的这个人说什么。只有胸口的火焰在燃烧,他随手操起了沉甸甸的水晶相架。

“快住手!”麦晴发觉形势不对。

然而一切看似无法避免。

童平举起相架,左手却突然剧痛无比,他感觉脚下的地板如海浪一样在波动,他有些站不稳了。

男人竟然朝他走了过来,他的脸几乎要碰到童平的鼻尖,可相貌依然是一片朦胧,只能看出他染过的黄发在脑袋周围勾勒出一圈通透的光晕。

他从童平的手里轻轻接过了相架,嘴唇上翘露出洁白的牙齿。一片阴云袭来,童平似乎没有感受到疼痛,便轰然倒地。

妻子最爱的那首情歌,音量越来越大,响彻耳畔。

随着太阳穴的跳动,疼痛感从脑袋两边席卷而来,嘴里泥土苦涩的味道,让童平的意识清醒了过来。

头痛欲裂,想摸一摸伤处,左手又是钻心般的痛。

童平发现自己的身体还是中学生的模样,头上和左手都受了很重的伤,平躺在松软的土里动弹不得。虽然知道这不是真实的世界,可依旧难以忍受。

这里是阿尔法的世界,一条超级计算机里的复杂程序,将它和人类的大脑相连后,可以幻化出身临其境的虚空间。这个空间里所有的人和事物乃至思想,看起来、听起来、感觉起来都和现实世界是一样的,而在这个空间里所发生的事,会映像出大脑中储存的记忆和潜意识。正因为如此,新世纪诞生了一种全新的刑侦手段,通过阿尔法的世界连接嫌疑人和警察的大脑,以此来获取其不肯供述的犯罪事实。

这个技术的诞生引起了各界人士的广泛关注,对于使用阿尔法技术破案是否对嫌疑人的人权构成侵害的讨论,也分成了两大阵营,一方以司法界为代表,全力支持引入阿尔法的世界,不仅能够提高案件侦破的效率,还能对罪犯产生威慑作用。反对的呼声大多来自于互联网,有人表示通过这样的技术读取脑部信息,无法百分之百确定它的真实性。也有网友担心,这项技术会慢慢扩张到其他领域,到时候各种各样的丑闻被爆出,每个人的隐私都会以影像形式泄露出来。

基于各方面的压力,警方宣布弃用这种刑侦技术。但在暗地里,在一些符合侦办条件的特殊案件上,还是偷偷使用了这种先进的技术。针对无法进行正常交流讯问的案件,追查时重要的嫌疑犯或者目击证人,丧失语言读写能力,甚至陷入深度昏迷,才被允许使用这项技术。

在追查花提港少年失踪案的时候,警方锁定了犯罪嫌疑人莫多。他杀害了一名老年人,并住进了他的房子里假扮屋主,利用屋子诱骗路过的中学生进来,将他们残忍杀害。警察在追捕他的过程中,他不慎从山坡上跌落,导致脑部受到创伤,陷入深度昏迷的状态。因为他的大脑及脑干并未受损,符合阿尔法受试者的要求。

童平被任命为潜入者,进入由阿尔法在莫多脑中创造的世界里,这个世界由莫多的记忆构成,阿尔法会修正臆想中违背常识的现象,尽可能营造出真实的环境,让受试者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进入阿尔法的世界。

为了消除受试者的戒备心,潜入者可以伪装成任何人,接近受试者套取有用的信息。这些信息虽然不能呈上法庭,但可以帮助警方找到直接有力的定罪证据。潜入者必须尽可能地掩盖身份,绝对不能让受试

者察觉到身处于虚拟的世界里,一旦暴露,就会发生不可估量的可怕后果。

花提港失踪的少年,也许被莫多囚禁在某个秘密地点,但也不排除遇害的可能性。这一次童平的任务,是要在莫多的脑袋里找到失踪少年的去向。

这次任务并不顺利,童平化身少年作为诱饵,却让自己陷入了困境。如果在阿尔法的世界里死去,童平的意识也会随之消失,现实世界那头的他会陷入和莫多一样的深度昏迷之中。

而此时,死亡并不是童平最为担心的。他挥之不去的念头,是为什么会在莫多的脑袋里看见自己家里发生的事情?这是莫多记忆中的事情,还是他的潜意识?那个染了头发的男人又是谁呢?

童平忍着疼痛,稍稍抬起脖子,想先搞清楚自己身在何处。他躺在一个潮湿阴暗的,木制的狭窄空间里,老鼠嗞嗞的磨牙声听得十分真切,像在抗议他倾占了它们的领地。低矮的天花板带了一些弧度,最低处距离他的脸不到十公分,童平把耳朵贴上去,能听见雨点滴落的声音。以莫多的体格,没办法把童平移到很远的地方,所以现在还在小屋的周围,这里应该是隐藏在屋子某处的地窖。

连翻身都困难的地窖里没有其他人,也没有容得下其他尸体的地方。童平放松脖子,在黑暗中沮丧地叹了口气。

被莫多攻击时本有机会脱身,童平向阿尔法发去信号,却没有被及时从虚拟世界中抽离,依然还在阿尔法的世界里。

哗啦啦——砰!

天花板被掀开,密集的雨点打在童平的身上、脸上,眼睛几乎无法睁开。

莫多拽住捆绑他双脚的绳子,硬生生把他往外面拉。受伤的左手和莫名剧痛的右手都使不出力,瘦小的身体在泥地里被拖行,溅到额头上的泥点,犹如蚂蚁般钻入伤口,痛彻心扉。

“这就带你去见那几个死掉的臭小子!”莫多吹着嘴唇上的水滴说道。

涌动的乌云如黑色兵团在天空中疾走,随时都有压下来的可能。不时掠过的闪电伴随着震天的雷声,刺骨的冷雨浇灭了童平所有的意志,他似乎闻到了莫多榔头上铁锈的气味。

一定要活着回去。

童平在心里告诉自己,他体会到了失踪少年生前的无助和惶恐。

莫多并没有将童平拖出多远,就松开绳子,返回了屋子。童平这才注意到自己被拖到了小楼前院子的正中央。刚才自己是被藏在院子里的一个地窖里,地窖上盖着木板,那辆莫多说要送他去车站的摩托车压在了木板上。

真笨!童平责怪自己,为什么没有留意到莫多的身高是没法开摩托车的。

“后悔了吧!”看见童平懊丧的表情,莫多说道。

莫多手里出乎预料地没有拿任何武器,而是挑拣着院子地上的碎石块。他选中了一块合手的石块,用粗糙的手掌掂了掂分量,心满意足地走向了童平的双脚。

童平不住地憋气,希望能弄醒自己。

莫多毫不犹豫地砸下石块,童平听见自己左腿胫骨断裂的声音。一秒钟后,痛楚如藤蔓般蔓延全身,每一个细胞都痛不欲生。

冷静!一定要冷静!童平告诉自己。只要想起钥匙,他就可以获救的。

又是一声,莫多砸断了他的另一条腿。

一定要记起来,钥匙到底是什么?

莫多扔掉了手里的石块,伸长脖子仰天怒吼着。大雨呛到了喉咙里,吼声渐渐变成了咳嗽声,莫多撒气地朝童平身上蹬了一脚,转身又折回了屋子。

完全不明白莫多在做什么,他究竟是怎样处理了少年们的尸体呢?为什么警察找遍了屋子也寻不到一丝痕迹?

被带出来的这一连串问号,很快被另一个问题覆盖,倘若童平不能活着醒来,即使知道了真相,也是徒劳无用的。

找到钥匙!这是通往生命之门的唯一方法!

也许每一个被莫多杀害的少年,在临死前都有过各种各样侥幸的心理,当看见莫多手里闪着寒光的刀时,一切都完了。

莫多的脖子上还挂着一个哨子,也许是用来联系同伙的。光凭他一个人显然没办法将尸体搬运到很远的地方。

“不哭吗?”莫多的刀抵在了童平的胸前。

童平不停扩张的鼻孔喷出倒灌进去的雨水,全身的伤处让他已经咬破了自己的下嘴唇,但一滴泪也没流下来。

“还有什么遗言吗?”莫多给了最后一次机会。

童平只要说出钥匙,就可以回到现实世界,可是受伤的脑袋却怎么也使不上劲,他失忆了。

莫多锋利的刀口划开了童平的胸膛,被热血包围的内脏暴露出来,一道闪电抽打在海平面上,海涛咆哮,巨浪奔腾。

乌云急剧翻卷着,从天际上俯冲下来,化为一片黑暗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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