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和五十六年(一九八一年)四月十日

今天我前往K会镰仓中央医院,向湘南汽车液化石油气有限公司主任造田信义了解情况。此人全身多处骨折,正住院治疗。他说四月七日凌晨一时许,自己在由比滨的7-11便利店停车场被前任部下暴力殴打,导致左上臂和左侧一根肋骨骨折,左脚踝骨裂而住院。他要求警方立案,于是我便前往调查。

造田是湘南汽车液化石油气公司材木座分公司的主任,凶犯名叫小寺隆,去年年底前一直在这家液化石油气站工作,住在极乐寺极乐三丁目。造田称自己被他用事先准备的铁管暴力殴打。材木座的湘南液化石油气公司几乎是出租车的专用加气站,只有极少数的快递货车和私家车光顾。出租车高峰前后的深夜时段,是工作最忙的时候。小寺是晚九朝六的夜班专职工,他抱怨工作太辛苦,连个完整觉都睡不了,便于去年离了职。

“那你怎么跟前员工打起来了?”

本人问道。造田脸上浮出谄媚的笑容,用女人般的柔声细语作了如下解释。他皮肤白皙,个头高大,身上满是胖乎乎的油亮肥肉。说得好听些,是柔道家体格。他长着细细的胡须,面相犹如色鬼般憨傻。

“我可没打架嘛。”造田娇声嗲气地说。

我问他:“你练过柔道吧?”

他回答说:“不错,您可真厉害,连这都知道?”

我喝道:“废话,我可是行家!”

造田立刻恭敬有礼地答道:“对,您说的没错。”

“瞅你人高马大的,怎么让人打成这样?”

“我呀,身子胖了,不灵活啦,何况对方手里还有武器。”

“就算对方手持武器,也不应该会挨揍呀,你好歹也算个练家子吧?”

“您说得对,下次一定注意。”

“对方总该有动机吧?”

对于这个问题,造田给出了如下解释:

“我的工作是教育新员工和打工者,有时得严加管教,所以难免会被好心当成驴肝肺。现在的年轻人性格软弱、毫无毅力,简直让人瞠目结舌,给我添了不少麻烦呢。”

以下是我们当时的谈话内容。

造田:“深夜工作很辛苦,大家心里都上火,情绪势必会变得狂躁,这也是人之常情。”

我:“所以你就在公司跟人打起来了?”

“没有,我说刑警先生啊,这可不是打架。而且也不是在公司里,而是外面。那小子离职有半年多了,是飞车党里的小混混,危险得很!他好吃懒做,正事不干,所以我就把他辞了。”

“于是他怀恨在心?”

“不错。那浑蛋一直游手好闲,那晚我去由比滨的便利店,竟意外在停车场遇见了他。我问他现在做什么,他二话不说,上来就打我,我也只好应战。那小子在摩托车上绑了根铁管,是打架用的。他抽出铁管,冲我一通暴打。谁让他是混黑道的呢?我手无寸铁,他却对我拳打脚踢。我就这么一直被他暴打。之后救护车来了,到医院一查,我的肋骨和左臂骨折,脚踝骨裂。我可没开玩笑啊,这小子不进监狱谁进监狱啊!”

“有目击者吗?”

“哪儿有啊。刑警先生,案发地是深夜停车场的角落,那里伸手不见五指。我要是大声喊叫,别人肯定早跑了,根本没人看到呀。”

“这可不好办。嗯,那人是叫小寺吗?”

“对,他叫小寺隆,是黑道混混,请您赶紧逮捕他,为社会除害!”

“那他经常对大家暴力相向吗?除你以外,还有没有其他受害者?”

“有,那个……啊不,我不知道,我跟他们又没什么来往。”

大致情况就是这样。我离开医院,顺路到材木座的湘南汽车天然气公司走访调查。公司员工当然知道造田的遭遇,却没人认识小寺。听说夜班中心的工作相当辛苦,如果不换成白班,辞职的人会更多。尽管公司人员的流动性很大,不过有一人认识小寺。此人名叫依田,对小寺的事,他却像女人似的支支吾吾,怎么问都死活不肯讲。我稍稍吓唬了一下他,对方却泫然欲泣,于是今天只好作罢。

四月十三日

等到五点钟,我去了材木座的湘南汽车天然气公司。此时正值依田下白班,我打算等着他,在没有同事经过的地方问他。不出所料,这样一来,依田便缓缓打开了话匣子。

他说从夜班换到白班后,工作轻松了不少。看来夜班果然很辛苦。他还说,大伙劳累,经常打架。不过这帮人所谓的“打架”,不过是像女人那样打打嘴架而已。同事接连辞职,剩下的人受池鱼之殃,失去了休息日。如此一来,白天都没法睡觉,因此工作愈发辛苦。恶性循环下,辞职者越来越多,结果小寺也因此辞职了。

我问他:“小寺不是被造田辞退的吗?”依田却断然否认。我问他小寺是不是飞车党,脾气暴躁,好吃懒做。他则要我别告诉造田才肯说。依田身体瘦弱,性格怯懦。他说如果此事让造田知道,自己会被即刻开除,为求自保,所以不能说。于是我立下保证,这才打听到如下情况。

依田讲,小寺的确是飞车党,加入湘南的组织已有半年多,和依田交情不浅。虽是飞车党,上班时从未发过脾气,也未对他人暴力相向。他非常和蔼,工作态度也一丝不苟。据依田所知,他都没有过无故缺勤和迟到,而且他恐怕还是公司里坚持上夜班时间最长的。

与之相比,造田则深受属下厌恶。说造田好话的,只是表面上说说,无非是单纯的奉承、礼节上的谎话罢了,大伙心里对他深恶痛绝。他自诩武艺过人,对部下稍有不满,便当着众人的面耀武扬威地施展扫堂腿等,把对方打倒在地。就这样,他以武力服了众。要是有人敢说他一丁点儿的坏话,他会将那人叫到暗处,怒喝说:“他妈的!敢对老子无礼!”随后便拳脚相加。这种事早已成了家常便饭。因而大伙与造田相处时,无不提心吊胆。

“可教育不是越严厉越好吗?”

我说道,接着险些情不自禁地怒斥:“你居然说这不是教育,而是恶霸欺凌弱小,简直一派胡言!”我拼命克制着怒喝的冲动。近来的年轻人,总是愚蠢地将上司的辛劳说成是欺负他们。那些上下级打成一片的同乐会,是绝对培养不出精兵强将的。严格的纪律才是真正的教育,才能育人——他们却连这些道理都不懂。

依田怯懦地说,如果造田知道自己说了这些,轻则被他解雇,重则还不知道会有什么下场呢,搞不好会被他弄死!依田也挨过多次打,还被造田像青蛙一样按在水泥地上痛扁。大伙都吃过苦头,所以他们才会缄默不语。而依田今天能说这么多,也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大家都对造田心存憎恶,小寺也因此辞了职。这才是真正的原因——散田说道。

小寺在辞职前夕惹恼了造田,而造田又是有仇必报的阴险小人,因而他数次在上班时对部下称,若在街上碰见小寺那浑蛋,绝饶不了他,非弄死他不可。还说他认识小寺家,早晚要上门找他算账。小寺单身度日,造田对此心知肚明。

所以,依田对这次的事十分担心。造田有此遭遇,至少材木座分公司里没人会同情他,但他不会就这么放过小寺,肯定要杀鸡儆猴。这样下去,造田定会有所行动,反倒是装模作样地逮捕小寺,或许能稍解他的心头之恨。他为人阴险,喜欢含沙射影。以前小寺在职时,女朋友曾来过几次公司。于是造田算准时机,故意在小寺女友来的那天,当着她的面对小寺大加斥责和殴打。之后还语带嘲讽地对那女子说:“还是别跟这种窝囊废结婚的好。”他命令大家笑,大家便一同奉承地笑。小寺泪流满面,推迟了婚期。他说,一日不将那浑蛋打倒,自己便一日不能结婚。或许是因为男人的自尊叫他咽不下这口气吧——依田抽抽搭搭地跟我说了以上的话。

我越听越来气,终于怒喝了一声“浑蛋”。男人的工作很辛苦,也正因为辛苦,所以才是男人的工作。犯错就要挨打,这是天经地义的。只有没出息的人才会对自己的错误百般狡辩;我不禁怒上心头。听了我的一番怒斥,依田畏畏缩缩地点头附和。

这种娘们唧唧的混账所说的话根本不足为信。军队里那些软弱无能的人,稍微批评他们两句,便找各种理由为自己辩解。若不对这些蠢蛋严厉些,他们根本成不了大器。在工作上不能独当一面的人,是不配有女人的。听了依田的讲述,我觉得造田的所作所为是天经地义的。

五月五日

小寺隆死在了卧室。接到报案,我马上赶往小寺家。

小寺家住在极乐三丁目,那一带自古便是住宅区,土不土洋不洋的美式建筑鳞次栉比,其间还混杂着新兴住宅区。还好,小寺家是日式房屋。那种洋鬼子式的房子,光是从旁经过就让我恶心得要死。

小寺用插销锁将自己反锁在四叠半的房间内,死在了被窝中。未婚妻上午叫他起床,见屋中没有回应,便破门而入,结果发现了小寺的尸体。我赶到小寺家,只见小寺的未婚妻面色铁青,颤抖不已。

小寺身上裹着厚厚的白被单,头戴摩托车用的面罩头盔,面罩紧闭。脖子上整齐地围着围脖,双手还戴着橡胶手套。天花板上密密麻麻地贴着撕下的胶带条,犹如倒挂的森林般向下挂着。

这样的尸体和现场我还是头一次见到,遂问小寺的未婚妻柴田明美这到底搞的什么明堂,对方却是一问三不知。起初我怀疑是自杀,可我突然间意识到,让我如此怀疑,不正是造田信义的意图吗?这家伙真狡猾。

我当即脱去死者衣物,发现尸身并无外伤迹象。不过,注射毒药的微小针孔等痕迹,用肉眼是无法立刻识别的。这显然是某种刺激造成的突发性心跳停止,可原因不得而知。尸体不合常理的装扮和他突然心力衰竭之间的关系,令我也陷入了困惑。不过,这种小把戏终究只是障眼法。显然,这种粗陋的雕虫小技根本骗不了身经百战的我。即使让几百条胶带从天花板上垂下,也杀不了人。对方很阴险。这些只是无谓的挣扎罢了。

我问死者的未婚妻,小寺是不是最近身体不适,生了病,特别是心脏有没有老毛病。对方却像鹦鹉般反复重复着同一句话——“什么异常都没有”。好端端一个大活人,不可能无故猝死。

房间的两扇窗子用螺旋锁紧紧地锁着,窗与窗之间的缝隙、窗与窗框的间隙全都用胶带封得死死的,房间被严密封锁。

我很快就明白了其中的缘由——这是为了防范造田。小寺怕液化石油气公司主任造田报复自己,所以才施此计策。或许他是要防止造田把液化石油气罐搬到窗外,趁自己睡觉时向屋内放气。

注意到这点,后面就简单了。小寺戴头盔的样子,表示死者是飞车党。也就是说,造田要昭告天下,小寺是世间人渣,所以造田杀人后才会刻意给尸体戴上头盔。这也许是看到房间地上放着头盔时想到的。造田对小寺恨之入骨,这是杀人的动机,他自然也要如此表示。

于是我命人解剖尸体。若是瓦斯中毒,应该会在血液中发现一些异常。尸体的某个部位可能存在注射毒药的痕迹。我再三嘱咐,切莫放过蛛丝马迹。

可不巧的是,小寺死亡的房间从内侧用插销锁锁着。未婚妻是破坏门锁,进屋发现尸体后报的警。

所谓插销锁,是在关门后,将安装在门上的金属插销的把手部分向右滑动,插入门柱上的轴承形式的锁。所以插销一旦生锈,便无法顺畅地左右滑动,必须抓住把手用力滑动才行;插入后还要用力将把手向下转动半圈,嵌入下方的沟槽。事实上,尸体被发现时,插销的把手完好地嵌在沟槽内。至于那些经常将现实中的案件与小说中的拙劣诡计混为一谈的外行人所热衷的丝线诡计,则不在讨论范围内。那只是对实际案件一无所知的傻瓜们的妄想,现实中根本不可能做到。

若是这种锁,那么这锁的确是被害者小寺本人自己上的,本案也就成了造田在那些轻浮的傻瓜们喜闻乐见的所谓“密室东人”的疑案了。实在让人百思不解。想着想着,我有了主意——让造田自己吐露实情不就得了?

与此同时,我决定彻查造田信义的不在场证明。万一他有不在场证明,就算事情再怎么明了,也不能怀疑他了。那家伙骨伤痊愈,已经出院。我见到他一问,果然不出所料,他并没有四日傍晚到五日早晨的不在场证明。造田是单身,他说那时自己正独自在公寓睡觉。虽然差不多是人都会这么说,但在我的穷追猛打下,他很快就承认了一切都是谎言。

当我问及不在场证明时,造田脸上依旧微微浮出谄媚的笑容,回答说:

“我哪儿有那种不在场证明,这是人之常情呀。”

之前在医院询问完毕后,造田自己也变得十分可疑。而且自那以后,他也没再要求警方逮捕小寺,于是那件事便不了了之。

“小寺的死当然是天意,可不是我干的呀。”

造田说道。他还称自己从别处听说现场是间密室,继而问我他是如何进入门窗紧锁的房间杀的人。我知道他早有防备,喝道:

“少在我面前班门弄斧!”

我早已看透。别看造田现在是液化石油气公司主任,以前干的却是土木建筑工作——这些我早就调查过了。那种程度的密室小把戏,应该是他的拿手绝活。

“我看你是因为我们没有逮捕小寺而怀恨在心吧?你心里怎么想的,我打一开始就一清二楚。”我敲山震虎地说道。

“别、别开玩笑了!”造田装出一副自以为精湛的惊讶表情。不过他可不知道,自己的把戏都被我这个身经百战的行家识破了。

我问他密室之事是听谁说的,他回答说不是从谁那儿听说的,而是大伙都这么说。这一点令我十分在意。我可是经验丰富的行家,凭我的感觉,这一定表示着什么。造田很有问题!

五月六日

解剖结果出来了。和我预想的一样,尸体并无外伤,胃、内脏、血液中也没有任何毒物反应。另外,解剖也印证了小寺未婚妻的话,死者根本没有致命的慢性病。遇害当晚,死者也未患感冒。

那么死者完全是自然死亡了。虽说只能认为是因某种刺激导致心跳停止,可造田是怎么让死者受到这种刺激的呢?我这个行家竟被那家伙的粗浅伎俩搞得心神不宁。

该拿造田怎么办?我整日苦思冥想。他以为事情办得漂亮,我可不吃那套。那种小人物,只要押到警局揍一顿,肯定有多少坏事供出多少。尽管我有自信用三天就能让他坦白,但也需要一些证据去哄哄法院和外行。如今这些证据却是一无所有。

我命属下先不要交还死者遗体,要瞪大眼睛,仔细检查尸体的每个部位,切莫漏掉一处小伤。死者无父无母,只有一位年轻的未婚妻,所以此事很好办。即便迟些归还遗体,对方也不会抱怨。就当这是你的解剖实习吧——我对瘦弱的年轻属下严厉命令道。

死者是飞车党,所以肯定会沾信纳水。即便没这个胆,有时也可能会吸食兴奋剂。造田或许想出了利用小寺被毒品侵蚀的体质将其顺利杀害的方法。这时,我的眼前浮现出造田那张憨傻的黝黑面孔,愤恨顿时涌上心头。然而,无论是专家还是我自己,现在都推断不出所以然。

五月八日

小寺家隔壁的隔壁,住着一位有些神志不清的痴呆婆婆。婆婆名叫小平乐,听说她四处宣扬七日在自家前的坡道上看见外星人打仗、飞碟从自家门前飞过的荒唐事,甚至还在电视上大放厥词,简直岂有此理。

受此影响,那些痴迷漫画的黄口小儿纷纷云集在极乐寺。据小寺未婚妻讲,小寺也对外星人、飞碟这些外行的荒唐故事十分喜爱。如此看来,他和那位婆婆一定很聊得来吧。可一问才知道,两人的关系并不亲近。

无论怎样,尽管痴呆,婆婆会撒这种一戳就破的谎,也一定是有原因的。只怕此事另有隐情。外行人也许不明白,这件乍看之下无足轻重的事实,有时会关系到真相的查明——身为内行的我深知此理。

婆婆为何要撒这个任何人都骗不过的谎呢?依我推断,她其实是造田的朋友,帮助造田实施完美犯罪,企图转移人们的视线。我想稍稍教训她一下,便去了她家。哪知对方竟比哉想象的还要痴呆,简直没法沟通。她的话前言不搭后语,于是我只好放弃。

婆婆只是反复声称从未见过造田信义。虽然看起来不像在说谎,可她看到的究竟是什么呢?实在是真假难辨。这个老年痴呆让我这行家都束手无策了。

婆婆还坚称看到了外星人,也令我十分无奈。从消防署、自卫队、附近的派出所、保健站等公共机构,到民间各类志愿者团体,我挨家挨户地打电话,询问他们七日早晨是否去过极乐寺三丁目的山上。可不出所料,对方的回答都是“没去过”。看来婆婆果然在撒谎。恐怕是孤身度日闲得没事,所以才要哗众取宠吧。害我白忙一场。

手头的资料记载,那件事发生在昭和年间,确切地讲,是昭和五十六年(一九八一年)。此事的记录早已公布多时,因此即便写着“一九八一年”这个数字,我也丝毫不觉惊讶。关于那件事的记忆,已淹没在众多事件的海洋中,我对它的印象也渐渐淡漠。然而,当我回想起奇妙的开端,和匪夷所思的密室时,当时的兴奋便真切地复苏了。

根据记录,此事发生在丝井氏位于浅草桥的公寓发生案件的翌年,也就是浅草“戴礼帽的伊卡洛斯事件”的前一年。那时御手洗还很悠闲,除了读书、写论文外,一天中的大半时间都用来陪我闲聊。吃完午饭喝过茶,我俩便说起无聊的笑话。临近黄昏时,还会出去散步。我们共同生活了一年多,御手洗似乎也乐在其中,我从未听他表露过对美国学会封闭性的不满。而我自己,也逐渐从石川良子事件的悲痛中走了出来。与御手洗的开怀畅谈,使我忘掉了伤痛。虽然自己并未刻意感觉到,但如今回想起来,那段日子可谓是我最快乐的时光。

五月的一天——樱花早已凋落、河水温暾的九号,我俩正看电视,忽然看到一则新闻——发射升空的国产N2火箭在平流层发生不明原因的爆炸而坠落,碎片散落在了太平洋上。地图上显示了一块巨大的长方形区域,表示碎片可能散落的位置。不过,这片区域一多半是海面,其中一部分还包括骏河湾。航空航天技术中心发表评论,称这次事故并未殃及日本住宅区。新闻也发表评论说,碎片可以不管,但必须回收国内自主研发的N2火箭发动机,收集数据。据说为此还制订了国家计划。

此事过后,竟掀起了奇怪的波澜。先是一个名为“国防研究所”的民间团体称,N2火箭是被某物蓄意击落的。虽然消息来源不得而知,但据说有个小型飞行物撞向了N2火箭。就此说法,研究所代表在民间电台的深夜节目中公布了一张号称证据的雷达照片。之后,代表虽未断言,却声称可能是北朝鲜或中国发射的导弹对N2火箭的飞行和破坏造成了一定影响。也就是说,N2火箭是被发射的导弹击落的。

御手洗似乎对火箭发动机也感兴趣,对我提出的问题给予了方方面面的解答。他告诉我,火箭发动机原由纳粹德国开发,二战后该技术由美苏两国平分,暂时被两国独占。日本也想在战后制造火箭,发动机部分却由美国转让,与日本技术人员毫无关系。这部分的技术资料被美国封锁,严加保密,不许日本技术人员拆解和知晓。于是技术人员发愤图强,努力靠日本自己的技术开发火箭发动机。可好不容易完成研发、发射升空时,却遭到了如此惨痛的失败。

当我问道火箭是被击落的可能性时,御手洗回答说:“如果你问北朝鲜是否想击落它,我的回答是‘想’。”日本曾声明将人造卫星仅用于气象观测等和平方面,而且实际也有此打算,但人造卫星可以即刻用做军事卫星。所以,以美国的立场看,假如苏联以外的某个社会主义阵营国家成功发射了人造卫星,则无异于成功发射了洲际弹道导弹。到那时,美国就得重新构思自由主义圈防卫计划,防卫预算的金额也会发生变化。而且,美国说话的分量也会受到微妙的影响。因此,这件事才会让人们的神经如此紧张。

社会主义阵营也是同样的情况,所以苏联、中国、北朝鲜等国不会对日本N2火箭的去向漠不关心。如果日本发射失败,对这些国家的国防和经济都大有裨益。倘若散落的部件全部丢失,无法获取飞行数据,那么下次成功的几率会更低。这对这几个国家也有利。我们那远近闻名、奉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大藏省之所以肯将大把金钱投在这么一个连一块钱利润都没有的无用实验上,就是因为即便国产火箭再不济,也能飞到北朝鲜——起码北朝鲜会这么认为。也就是说,如果成功,预计可以给对手国一定程度的威慑,保障自己不受侵害。如此一来,便可安心鼓励商业买卖了。

“说白了,就好比贫困家庭的主妇维持家计,让丈夫去学空手道一样。”御手洗说道。

之后,事态发展越发奇妙。一个名为“UFO及地外生命对策研究会”的宗教团体封锁了信州山中的国道,还设置了号称能测量电磁波的抛物面天线,开始了令人匪夷所思的活动。他们说国产火箭的事故是地外生命体造成的,它们计划将日本列岛变成基地,作为侵略地球的跳板,然后让日本人灭绝。而N2火箭很可能是它们灭绝日本人计划的绊脚石,所以才将火箭击落。

会员全身裹着白布,面戴大口罩,手上还戴着橡胶手套。他们说这样装备能防止外星人平时释放的电磁波。这种电磁波主要向日本发射。长此以往,日本人将在数年间被电磁波侵蚀身心,进而自相残杀,集体自杀,最终自灭。该团体还向会员以外的日本人推荐用这种服装进行防御。似乎只要身裹白布,便可大幅降低危险。

我问御手洗对此有何看法,他说:“可能有点道理吧。”御手洗还说,长时间暴露在电磁波中,DNA复制时发生错误的概率很可能会提升。持这种观点的团体在全世界并不少见,在坚信人类是因外星人的基因操作而在地球上诞生的加拿大团体和瑞士团体中,也有御手洗的朋友。此时的御手洗并未认真,而我也基本把他的话当做玩笑,于是这段对话就此打住。然而没过多久,我们竟在现实中遇到了这个问题。

一个星期六的下午,我们像往常一样外出散步。从马车道拐进天神大道,正想着要去哪边的海滩看看,御手洗突然问了个没头没脑的问题:

“石冈君,你有女朋友了吗?”

“女朋友?!”我不禁哑然,继而道出了平日心中的不满,“跟你这种人在一块儿,怎能交得到女友!”

“哦?是吗?”御手洗说道,语气似显讶异。他这人毫无自知之明。于是我解释道:

“有你这么个烦人的大伯子哥跟在身边,女孩肯定都跑光了。打给我的电话、写给我的信,你差不多都知道吧?你为什么会这么想呢?我看起来像是有女友的人吗?”

闻言,御手洗说:“背着我约会的办法多得是。幽会的地点可以用暗语表示。比如说,要是你散步时穿旅游鞋,就表示你俩要在附近的7-11便利店见面;若穿皮鞋,则是伊势佐木町的小学。今天你穿的是皮鞋,所以约会地点就在小学吧?”

“我干吗要费这劲!干吗非背着你不可!”

“因为我这大伯子哥很烦人,女孩会跑掉呗。”

“那我为什么非得在小学和女友见面?”

“那在哪儿见面?”御手洗问。

“这个嘛,比如电影院什么的。”我回答道。

御手洗洋洋得意地点了点头,说:“看看动画片吗?然后回来时两人亲密地在公园玩滑梯。”

“这是哪门子女友!难道我女朋友是幼儿园小孩儿?”

“不不,年纪要大得多,石冈君——喂,我说你,请到这边来!”

话到半截,御手洗突然停下脚步,回身朝背后大声喊道。这时,只见一个十来岁样子的女孩站在我们身后。御手洗不紧不慢地向她走去。

“找我们有什么事吗?”御手洗问道,女孩缓缓点头,似乎刚才一直跟着我们。小小的书包斜挂在肩上。

“你知道我们是谁吗?”御手洗又问道,她又微微地点了点头。

“那你说说,我们是谁呀?”

“您是御手洗先生。”女孩答道。

“那他呢?”

“是石冈君。”

“答得好!你找我们有什么事要问吗?”

听到这话,女孩似乎有些犹豫,说道:“大家都说,有问题找御手洗。”

“大家?是指你的同学吗?”

“对。”

“作业题不会做?”

这次女孩却摇了摇头:“不是?那是碰到什么事件了?”

“对。”

“是不是说来话长呀?”

女孩闻言,又犹豫地点了下头,心中似在疑惑御手洗是不是就这样答应了她。

“好,那我们到那家咖啡馆坐坐吧。”

御手洗指着旁边的咖啡馆说道。当时的天神大道附近曾有一家我们经常光顾的咖啡馆——尽管如今这家咖啡馆不知何故已然不在,被火锅店取而代之。

我们三人在咖啡馆紧里面落座后,女孩腼腆地要了一份奶油苏打水。我们则要了两杯红茶。这时御手洗问她:

“你叫什么?”

“松岛惠。”

“小惠,你干吗不早点儿叫我们呀?我们都快走到中华街了。走这么远,你会累倒的。”

女孩嫣然一笑。

“不知道我们住哪儿?”御手洗问。

“因为我刚好看到你们出门。”

“你倒对我们

很熟悉嘛。”

女孩又笑了,说道:“我之前在杂志上看到过你们的照片。”

“哦,这样啊。那你是不好意思跟我们打招呼喽?”小惠又点了点头。

“为什么?”御手洗不解地问。

女孩歪着头想了想,说道:“因为你们是有名的老师。”

“有名?我们?”御手洗讶然。平心而论,御手洗在当时其实毫无名气。然而少女竟点了点头,继续说道:

“大家都知道你们。”

听到这话,御手洗的表情稍稍严肃了些,他缓缓点了一两下头,然后对女孩说:

“我俩要是名人,你不好意思打招呼;若是无人知晓,就遇不到你了,真纠结啊。言归正传吧,你找我们有什么事?”

“这个……”女孩说着低下了头,不一会儿,她下定决心似的说道,“这个,是为了婆婆的事。”说完,她又停下了话语。

“嗯,为了婆婆的事?”御手洗催促道。

“婆婆说,房子外面老有UFO经过。”

“什么?”

“啊?”我和御手洗异口同声地叫道,“有UFO经过?”

“嗯。”

“从她家门前的马路经过?”

“对,她经常看到UFO和外星人,还说家就在附近。”

“家?外星人的?”

“嗯。”

“我问你,外星人的家在哪儿?”

“镰仓的极乐寺。”

“你是说极乐寺有外星人基地?”

“是的,婆婆说UFO降落在后山,之后在那儿安家落户了。”

“那个婆婆是你奶奶吗?”

少女摇了摇头。

“不是,是我家附近的邻居。”

“叫什么名字?”

“她叫乐婆婆,小平乐。”

“是极乐寺的乐婆婆呀。你的意思是,UFO经过了那位乐婆婆家门前?”

“没错。”

“好几次吗?”

“嗯。婆婆说一艘很大的UFO在马路上飞奔,后面坐着三个外星人。”

我俩再度瞠目结舌。UFO在马路上飞奔,这种事我还是头一次听说。

“坐在上面的外星人是什么样子?”御手洗间道。

“它们并排站着。”女孩回答。

“啊?”

我知道御手洗此时大失所望。虽然对方是个孩子,可他还是期待着有什么因素能让自己认真对待。这种期待也曾实现过,遗憾的是,这回却事与愿违,听到的只是孩子气的戏言。然而,他极力耐着性子与孩子交谈,态度丝毫不显粗暴。要知道,松岛惠可是一路坐着电车,赶了很远的路来到我们所住的横滨马车道的。

“这个嘛,只是婆婆为了哄你们开心编出来的故事而已。然后你把这个故事告诉了我。”

“绝对不是的!”

女孩自信满满地断言道。

“绝对不是?”

“千真万确。”

“为什么这么说?”

御手洗话音刚落,女孩从挎在肩上的书包里拿出一盘VHS录像带,放在了桌上。

“这是什么?”

“是电视上的UFO直播特别节目。婆婆还上电视了呢。”

当时的确有这个节目。

“电视?这事儿是婆婆在电视上说的?”

“嗯。”

“和你刚才说的一模一样?”

“没错。”

若是这样,此事就不是编给孩子听的故事了。

“何时的节目?”

“昨天的。”

“婆婆真的上了电视?她去了电视台吗?”

女孩摇摇头说:

“不,不是,是电视台的人来到极乐寺,在婆婆家采访了她。”

“那位婆婆的家人呢?”

“没有家人。”

“没有?她一直独自生活?”

“是的。”

“没有子女吗?”

“有,听说就住在横滨。婆婆要被送进敬老院了。”

“子女要送的?”

“对,因为他说婆婆是痴呆。”

“婆婆愿意吗?”

“不愿意。还有,婆婆可不是痴呆。我们常到家里看她,她说话时清醒着呢。”

“不愿意去呀?嗯,那你们是怎么想的?”

“不同意!所以我和朋友每天都到家里看她,就怕有一天她突然不在了。那样我们会很寂寞的。”

“说她痴呆,是因为她跟大家说看见了外星人吗?”

“嗯,对。啊不,婆婆没跟大家说,她只是在电视里这么说的。”

“这样啊……”说着,御手洗点了点头,继而言道,“唉,在电视上说就足够了。”

说完,御手洗交抱双臂,沉默不语了。我也陷入了沉思。如果自己的母亲特意在电视上露面,声称载着三名外星人的飞碟常路过门前的话,只怕我也会萌生把她送敬养老院的念头。上电视不要紧,如此一来,无异于向街坊四邻——乃至日本全国各地——宣布了自己是老年痴呆。用不了多久,可能就没脸上街了。

“她是什么时候看见的外星人?”

“早上,听说是黎明的时候。婆婆经常在黎明时从檐廊看到它们。”

“黎明的时候看到过好几次?”

“从檐廊能看见马路吗?”

“外廊有玻璃门,外面还有座小小的院子。”

“接着说。”

“院子里有矮树篱笆。虽然种着树,不过很稀疏,能清楚看到外面的马路。”

“马路离檐廊不是很远吗?会不会看错了?”

御手洗出乎意料地问了个常识性的问题。

“不,不会的。马路离檐廊很近。”

“哦,是吗?婆婆在电视里就说了这些?”

“不。”小惠否定道。

“什么,不是?那后来又说了什么?”

“她说还看见了外星人打仗。”

“打仗?!”御手洗惊呼道。

“对,是前天看见的……”

“你说的前天,是五月七号吧?”

“嗯,没错。之后婆婆马上给电视台打了电话。”

“啊,是她主动打的电话?”

看来还是得送敬老院了吧——我心下暗想。

“嗯,因为是我们让她打的。”

“你们让打的?你们告诉婆婆说看到UFO的话,应该打电话通知UFO直播特别节目吗?”

“是的。”

“这么说,婆婆给电视台打电话,不只因为看到了UFO,还看到了外星人打仗?”

“对。”

“那你们也有责任。”

“嗯。”说完,少女陷入了沉默。

“那婆婆在五月七号目睹了怎样的战争呢?”

“战争是在婆婆家前面的山上打起来的。”

“她家门前还有山?”

“有的。山上长满了草木。”

“原来如此,然后呢?”

“黎明的时候,外星人打了起来。”

“和谁?地球人?”

“不,我不知道。”

“那婆婆怎么知道那是战争?”

“婆婆说有很多外星人,它们个个拿着激光枪开火,火花四散,周围全是烟,什么都看不到。”

“你说什么?”

御手洗顿时哑口无言,对方的话实在太出乎意料了。思索片刻后,御手洗问道:

“这是真的吗?”

“千真万确。”

少女的语气意外地坚定。

“烟有多大?”

“跟雾似的,整条大街什么都看不到。”

“整条大街?可你不是没看见吗?”

“我是没看见,因为那时我在睡觉呀。是婆婆看见了。”

“那时婆婆已经起床了?”

“嗯,婆婆起得早,晚上睡得也早。”

“可她怎么知道那些是外星人?”

“天快亮了,它们就匆匆忙忙地往回逃。婆婆在檐廊看到它们身穿银色宇航服,头上戴着头盔,身体很大,个头很高。”

听罢,御手洗微微点头,再度陷入沉默。看来女孩所言着实超出了他的预想。此刻的他,表情甚为凝重。

“婆婆害怕那是毒气,还好她和附近的人都安然无恙。”

“气味什么的也没异常吗?”御手洗问。

“嗯,没有。”小惠答道。

“也没人生病?”

这次是我问的。我常在书里和电影中看到未知病原体从外星传染到地球的情节。

“根本没人生病。”

“是吗,那可太好了。”

“嗯。只可惜婆婆要被送进养老院了。”

少女凄然地说。御手洗深深地点了点头,对她说:

“原来如此,你是想让我们想想办法对不对?”

“嗯。”

“这么说,只要证明外星人真的存在,证明婆婆不是痴呆,只是看到了真实存在的事物就行了。”

“对呀。外星人真的存在,婆婆没有撒谎。”

“唉,我也觉得婆婆肯定没说谎,可是呢……”

“婆婆也不是痴呆!就是有外星人!”松岛惠充满自信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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