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瞬间,鸦雀无声。

“我只是想闹闹你们嘛。”

北条稔低沉地说道。他耸耸瘦弱的肩膀,双手交抱胸前,频频抖腿。

“这两个在玩恶心的家庭游戏,净说一些肉麻兮兮的话,所以我想逗逗他们。”

律子笑着说:“少来了。你是因为羡慕我们吧?”

“谁羡慕你们啊!”

稔作势要站起来,武上迅速抬手制止。

“不可以大吼大叫。”

稔看看武上的手掌,再看他的脸,顿时冷静下来,坐回椅子。“抱歉。”

“不必道歉,只要你们心平气和说话就好了。加原小姐也是。”

律子收起笑脸。她站起来,刻意挪动椅子,拉开与稔之间的距离。

“你自称是‘弟弟:稔’,这是事实吗?”

面对武上的问话,稔隔了一段时间才点头。

“在电影乐园网站上宣称的吗?”

“是的……”

“你把这些话写在留言板上?”

“嗯。”

“怎么写呢?”

律子有意开口,武上这次向她抬手制止。稔那光洁的额头微微一皱,凝视着桌面。

“电影,”他发出低沉的声音。“他们说一起去看了电影。”

“你是说‘Kazumi’和‘爸爸’吗?”

“是啊!是哪部电影?好像是劳勃狄尼洛的新片吧,片名我记不起来了。”

“没关系,然后呢?”

稔耸耸肩。“我记得好像写说:‘父女俩变得那么亲密,不过你们还有其他家人呢,可别忘了我这个弟弟喔!’”

“‘Kazumi’和‘爸爸’怎么回答你?”

“他们说:‘咦!稔,你来啦。’”

律子回答:“我说:‘我们要找你一起去看,可是你不肯来呀。’‘爸爸’则说:‘原来稔也在上面呀。’然后,我们三个就移到聊天室聊天,当时还来了很多网友呢。”

其他网友也很好奇这个新来的“弟弟”吧。

武上问了律子。“他说的没错吗?”

“没错。不过电影讲错了,不是劳勃狄尼洛的新电影,是凯文史贝西得奖的那部电影。”

德永说:“《美国心·玫瑰情》吧。”

“对。做纪录的刑警先生也喜欢看电影吗?”

德永没有回答,只说:“那部片子在描述家庭危机。”

“‘Kazumi’和‘爸爸’真的一起去看了《美国心·玫瑰情》吗?”

“不是啦。刑警先生,你还没进入状况吧?当时我们还不知道‘爸爸’是谁啊!”

“如果是这样,你们为什么要捏造一起看电影的情境呢?”

“怎么说,这就是靠默契罗。那时候,记得是前一天吧,‘爸爸’发信跟我说,他看了《美国心·玫瑰情》。我没看过那部片,不过在杂志上看过内容。所以我就配合他延续话题。结果,‘爸爸’就在电影乐园的留言板上写说‘我和女儿一起去看电影’。就这么简单。”

律子面露不层,嘴角微扬地笑说:“这又不难啊。”

武上心想,不困难,但难以理解。

“所以,自称是弟弟的人出现,你和‘爸爸’也没有很惊讶?”

“我是有点被吓到,不过‘爸爸’并没有。”

“你怎么知道?”

“当时还不知道,后来我在网聚上才问了所田先生。”

“你指的是你们的‘家族会议’罗?”

“嗯,所田先生说开始跟我玩起家庭游戏,说不定会有其他人加入,他觉得这样也很有趣,还说家人越多越好。”

律子看着北条稔。

“你也在场,应该知道啊,你不记得所田先生说过这些吗?”

稔不回答。后来总算低声说:“我只是去逗你们,没想到被卷入这种麻烦,我还真是笨。”

“稔不笨啊。”律子的语气突然变得温和。“你只是寂寞罢了。”

北条稔哼的一声,把头别开。

武上听到了,律子却没听见,她以充满感性的语气继续说:“我们都很寂寞,在现实生活中,无法让别人了解我们,而我们也搞不清楚真正的自己,所以很孤单,渴望心灵交流。因此,你才会接近‘爸爸’,寻求阵实的父亲无法给你的东西。说什么想逗我们,别再逞强了。”

北杀稔抬头,转而凝视着律子。那双浅色眼珠在窗外射进来的阳光照射下,闪现一道光芒。

“我、最、痛、恨、你、这、种、想、法。”

稔强调他说的每一个字。

“什么叫做‘真正的自己’?我上网才不是为了这种东西哩。你没睡醒啊,白痴!”

律子不为所动,脸上浮现怜悯的表情。

“我是不讨厌你爱逞强的个性啦,你若不逞强会受不了内心的寂寞嘛。我很了解你这一点,所以我们在网聚上见面之后,明知道你跟我同年纪,我还是把你当成弟弟。”

我现在还是这么认为——她依旧充满感性。

“好痛!”

所田一美突然惊叫,连忙检查自己的右手手指。

“指甲断了。”

知佳子拿起她的手,小指头的长指甲前端缺了一角,那指甲的形状修得相当漂亮,她平时应该有涂指甲油的习惯,今天则完全没上色,显得格外脆弱。

“这样很危险吧,最好剪平它。”

渊上巡查试图起身,但一美摇摇头。

“我不想剪,给我一块OK绷吧,贴起来就好了。”

渊上巡查迅速走出房间,知佳子转头看了镜面的另一边,Kazumi和稔还在斗嘴,正在滔滔不绝的是稔,Kazumi的表情则是像姐姐在对弟弟说教。

“我就是讨厌你自以为是的态度。”

“是你太爱逞强了。”

所田一美把折断指甲的小指头抵在唇上,静静地凝视他们对话。在知佳子看来,Kazumi和稔的眼神完全透露出对话的情绪,然而在一美眼中却不是如此。她的眼神只是反射了镜面上的光芒,她观察着饰演姐弟的两人,眼神不带有任何情绪。

“怎么样?”知佳子柔声问道:“你看他们的表情,听他们的声音,有没有想起什么?对照你的回忆,有没有什么地方让你觉得奇怪?”

一美没看知佳子,口中喃喃自语,不知道在说什么。知佳子听不清楚,于是凑近她。

“什么?”

“很像。”声音还是很小,一美用左手的食指指着稔。“他,好像……,好像我在超市停车场看到的那个人。”

知佳子翻阅手边的资料。 “一美小姐,你当时应该没听见他们交谈的内容吧?你们距离太遥远。”

“嗯!不过,我看见他说话时的手势及身体的姿势,他刚才不是做了这种动作吗?”

一美将双手摆在桌上,做出起身的动作。

“刚才他身体前倾,大吼大叫的时候。”

那是稔对武上怒吼时的动作,当时他说:“我没有任何嫌疑啊!”

“那时候我就觉得没错,那个动作和隔着车窗说话时的姿势很像吧。”

“是啊。”

“我之前说过什么时候在停车场看到我爸跟陌生人在一起的?”

一美又试图偷窥知佳子的资料。知佳子委婉地拿开,并反问她。“你很在意那个时间点吗?”

“这件事到底是发生在他们第一次网聚之前,还是之后?这是问题所在吧?”

“问题所在……”

“对啊,如果那次的目击发生在他们网聚之前,也就是他们透露身分之前,那个稔不就在说谎吗?他等于在网聚之前就认识我爸了。”

“是啊,你说的没错。”知佳子点点头。“就你这个观点来说,你目击父亲和陌生人在一起的证词将牵扯到时间问题。你说的一点也没错。”

一美皱眉说道:“那就赶快确认啊,还在那里悠哉!”

面对一美沸腾的口气,知佳子试图安抚,心平气和地回答:“不过,一美小姐,三次证词你都只记得目击时的场景,对于发生的时间相当模糊。我们一次问你太多事情,导致你也记不清楚吧。”

“我说过了,也说过时间点!”

“大约在这半年内。你只说了这个含糊的时间。”

“我说的更详细!”

渊上巡查回来,将OK绷递给一美。在这场对话中,一美的情绪依然激动,OK绷紧握在手里。

“一美小姐,”知佳子将手轻轻放在她肩上。“别想得太严重。我们的工作就是仔细调查真相,你只要确认是否看过今天来的人,观察加原小姐和北条同学的长相及声音,看看能否唤起其他记忆,这样就够了。”

一美抖动肩膀,甩开知佳子的手,然后撕开OK绷的贴纸,贴在指甲的缺口上。

“对不起。”知佳子说道,她不由自主地说出这句话,那是她的真心话。

一美看了看知佳子。手上的OK绷贴得不好,指尖呈现奇怪的形状。

“干嘛跟我道歉?”

“我不应该勉强你做这种事。”

一美突然缩起身子,闭上眼睛。“我做得到。”

“我知道你可以,不过会很痛苦,那是当然的。”

在镜面的另一边,加原律子不顾北条稔冷淡的态度,继续挥动双手,热情地向武上表达自己的看法。

“刑警先生,我们看不到对方的内心世界,对吧?人类一旦面对面,只能看到彼此的脸孔、双方展现出来的表象。然而,真正的心灵交流超越表象,不管朋友也好、父母也罢,他们看到我笑,就以为我是因为开心才笑,其实我隐藏真正的自己,配合大家的脚步,假装跟大家想同一件事,假装拥有同样的感觉,没有人察觉到我在勉强自己,没有人知道我是个有血有肉的人,我只是一幅风景。但是,我能够在网路世界敞开心胸,让大家了解真正的我……”

武上把老花眼镜挂在鼻梁上,默默地倾听她的长篇大论。

“我最讨厌这种人。”一美说。

“哪种人?”

一美指着Kazumi说:“说个两句就会提到心灵交流,寻找真正的自我,我最痛恨这种人。”

知佳子对她微笑。一美虽然没有笑容,但似乎感觉到知佳子的认同,侧脸看起来变得柔和一此一。

“这个‘Kazumi’跟我爸是同一种人,他们当然很契合罗。她一定比我更合我爸的意吧。我越来越了解他们的关系了。”

“我记得你很气你父亲,你气他在网路上组成虚拟家庭。”

“谁都会生气吧,不是吗?难道是我太奇怪了吗?”

知佳子认为这是一美今天讲过最诚实的一句话。

“我妈就不生气,她就是这样。我们后来知道我爸在玩虚拟游戏,她对我说:‘你爸一定是太寂寞了,他是不是有很多心事不敢跟我们讲呢?而我却不能替他分担。’”

女儿一美擅长模仿母亲春惠的声音,连表情也一模一样。

“我心想,她是白痴啊?怎么这么傻?是我很奇怪吗?我这种反应很奇怪吗?石津女士,我是冷血动物吗?”

镜子彼端的“Kazumi”,此刻正有说有笑,另一端的一美则以纯净的眼神看着这个景象。她绝不会放松脸颊肌肉露出微笑。

“我早就知道,我爸如果继续活着,迟早会让我们发现他在玩虚拟游戏。因为他想告诉我们:‘其实我在做这种事呢,因为我是如此寂寞,太太和女儿都不在乎我啊。’说什么网路、电子邮件,用了新工具,不过还是那套老把戏嘛!”

知佳子静静地问道:“怎么会把父亲的作为说成‘把戏’呢?”

一美没有一丝犹豫,立即回答:“本来就是啊,我太了解他了,不想知道也难。”

一个十六岁的女儿有办法了解吗?

“他喜欢年轻女孩、老爱拈花惹草,都是出自同一个原因。如果断了戏剧般的生活,他就活不下去了。不这样闹来闹去,他就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

“石津女士,在我小的时候啊,我爸真的很疼我,整天讨我欢心,把我当成宝贝,那时候我真的很喜欢我爸。对我爸而言,我也是他最自豪的女儿。你不觉得这种关系很美吗?我爸爱的不是我这个女儿,而是这种美妙的关系。当我还小、没有自己的想法,还是我爸可爱的娃娃时,他愿意为我付出所有的爱。

“我妈没跟你们说吗?在我还是个可爱的小女孩时,我爸暂时改掉了风流的坏毛病,我妈应该察觉到了吧。不过后来,我妈还是老样子,不肯从中学习。是我爸刻意选择这样的女人?还是她本来是个文静但有想法的

人,是我爸把她驯服成现在的模样?这我就不清楚了。”

一美望着天花板,浮躁地握起拳头。

“不过我不一样。长大了,当然会有自己的意见,总不能永远陪我爸玩一些自我陶醉的游戏吧?不过我爸并不喜欢我这样,他希望我永远是他可爱的宠物,他只希望我服从他,变成他心目中理想的女儿。”

“所田良介先生希望你成为什么样的女儿?”

面对知佳子的问话,一美立刻指向双面镜,所指的目标就是正在重复同样演讲内容的加原律子。

“那种女儿,开口闭口都是渴望寻找真正的自我、渴望别人的关爱、渴望别人理解、渴望归属感。他就是要这种女儿。如果无依无靠就会非常不安,成天想找个人依赖。可是很抱歉,我可没那么懦弱,我确实是他女儿,但不能因为这样,就要我变成他人生的装饰品吧。我绝对受不了这种事!”

武上的耳机传来石津知佳子的声音。“可不可以稍微休息一下?一美小姐好像有点累了。”

武上向滔滔不绝的律子抬手。

“你的意见我懂了,现在可以回到正题吗?”

“什么意思?”律子嘟起嘴。“我一直都在谈正题啊,我们‘家人’的关系……”

“我懂、我懂。那么先休息一下吧。警察局虽然是个硬邦邦的公家单位,不过送咖啡倒是不成问题,渴了吧?”

一美没用渊上巡查递过来的手帕,她在自己的包包里翻出面纸。这是她进来这里之后第一次落泪。

“对不起,我不该大吼大叫。”

“没关系,别在意。”

渊上巡查面向镜子说:“等那边的状况稳定后,我去拿些饮料吧。要喝什么?我记得一美小姐喜欢喝健怡可乐吧?”

一美露出微笑,“警察局里也有这种东西啊?”

“至少有自动贩卖机呀。”知佳子也笑了。

渊上巡查抓准时机离开房间,这时候一美的眼泪也干了,眼影有些晕开,不过她不打算补妆。

“一美小姐,你对将来有没有什么具体的梦想?”

“为什么这么问?”

“没什么特别的意思,只因为你是个有想法的女孩,我猜你早有计划了。”

思考片刻后,一美回答:“将来……,我只想独立。”

“努力工作吗?”

“对!我想在经济上独立。”

“现在的年轻女性常这么说呢。”

“这在石津女士的年代算是相当罕见吧?”

“因为当时我们能够选择的工作有限。而我只是顺势选了这条路罢了,不像你工作是为了独立自主,我有家庭因素,不得不工作。”

“如果我也能像你,那该有多好。应该比较轻松吧,好羡慕喔。”

一美自言自语,然后笑着说:

“朋友也常说我太古板了。如果我生在石津女士的年代,或许就不会变成这样了。”

所谓“变成这样”到底是怎样?知佳子没问,也不想让一美发现。

“女人拥有想法,力求经济独立,这并不古板啊。如果不是生在这个年代就办不到了。”

一美摇摇头。“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指的不是独立自主,还有更深的问题。基本上,以前不需要想这么多,也不需要仔细思考如何选择自己的人生吧?石津女士刚才不是说了吗?你是不得已才选了这条路。”

仔细选择自己的人生。知佳子的确没有余力想那么多,没想到竟然让一个可以当她女儿的年轻人这么羡慕。

“我可不想变成我妈那样。”一美的语气未经任何修饰,极其自然。“依赖着一个男人,好像寄生虫喔,生活漫无目标,对自己的人生毫无想法。我绝不想变成这样。”

“你对你妈说过这些?”

一美睁大眼睛。“怎么可能!我再怎么坏,也不敢当她的面说啊。”

“因为担心侮辱到她吗?”

“嗯,确实是啊。”

“或许那只是你单方面的想法,你妈应该有自己的意见吧?”

“她怎么会有自己的意见。”一美唾弃。“如果她有一丝丝自己的意见,怎么可能让老公不停地搞外遇,自己却完全不吭声呢。”

知佳子心想,关键终究会落到这一点。那是一美的愤怒,也是一美的悲哀。

“我爸啊,他最喜欢说,我以一个成年人、以一个人生的前辈给你一点建议。他爱讲这种冠冕堂皇的话,却完全不反省自己背叛妻子的事实,我妈还对他百依百顺。这对夫妻到底在搞什么啊?我真的无法理解。”

“其实,有时候孩子根本不了解夫妻之间的事。”

一美的眼神稍稍有了精神。“咦?我记得曾经听过同样的话。”

“你妈对你说的吗?”

“嗯,因为我爸的外遇太夸张了,所以我跟我妈说干脆离婚算了。……我记得那是国二的事情吧。”

“你那么小就发现你爸有外过啊?”

“当然会发现啊。他表现得太明显了,而且常常有女人打电话来家里骚扰。”

“结果你妈怎么说?”

“为人子女不可以叫父母离婚,你爸也有很多优点吧,爸妈是夫妻,有些事情只有夫妻之间才会懂。”

一美咬了咬贴着OK绷的手指。

“我还真庆幸不懂呢。”

知佳子笑了。“当时你还太小,无法了解这种道理吧。”

“你是说只要我结婚,就可以了解我妈的心情吗?”她不耐烦地闭上双眼。“我不懂,我绝不会懂,也不想懂,我根本不会嫁给像我爸那种男人。”

这当然是一美一厢情愿的说法,也代表她拥有单纯且敏感的灵魂,导致她产生少不更事的“信念”。

然而,排除一美的单纯,知佳子不得不思考一件事,那就是所田良介与所田春惠、所田一美的不幸源头。我们不能够大声张扬这种理论,但这里俨然存在着一个事实。亲子之间也有契不契合的问题,如果个性不合,即便是血缘也会变成诅咒。

如果还有时间,大家一起克服这个诅咒,寻求适当的距离,或许能够在不伤害彼此的情况下和睦相处。然而,所田家已失去这段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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