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捡回了妈妈的尸体……”

为了不会忘却,他将其用语言说了出来。在记忆被风化剥离之前。

“某个晚上我爬上屋顶,俯看着大楼之间的夹缝……”

那年他十二岁。尽管之前也一直念念不忘,但直到十二岁他才鼓起勇气来到那个地方。他半带臆测地寻找着那儿可能有些什么东西。他翻过防止人掉落的铁栏杆,来到屋顶边缘。曝露在风雨中的水泥墙壁上刻着大量伤痕。被两面平整的墙壁夹住的空间里蔓延着一片黑暗。他的双腿在颤抖。这儿完全不是人能够居住的地方。阴冷,昏暗,被上帝遗弃了的地方。

他决定放下一根绳子爬下去。等到天快亮时,他终于开始沿着壁面往下爬。快降到底部时,周围的空气十分潮湿,一股腥味扑鼻迎来。下面横七竖八地散落了大量毛毯和纸箱的残骸,他踩在那些东西上落到了地面。那些东西吸进了不少雨水,琢马的体重加在上面时,哗的一声污水溅散开来。角落里堆满了无数的空瓶子,一块石头压住了叠放在一起的购物袋。十分凄凉的地方。他根本无法忍受独自一个人在这儿待上很长时问。

墙上留下了无数的伤痕。生锈的小型火炉和水壶滚落在脚边。破烂不堪而且已经发臭的书掉在地上。几乎分辨不出原来颜色的衣服小心翼翼地叠在一旁。十多年来,没有任何人来过这里。

地面上撒满了白色的东西。或许是被老鼠啃食掉了,以前的原型已杳无踪迹可寻。妈妈的骨头变成了细小的碎片,湮没在潮湿的地面中。他一边拾起这些碎骨,一边心想着妈妈将自己献给了杜王町。一部分成为了老鼠的食物,一部分被地面吸收,一部变成灰尘融在了空气里。

柔软的泥土下埋着头发。往外一扯,足足有一个人所有头发那么多的长发和泥土一块被拉了出来,缠在琢马的十只手指上。他从未见过如此蓬乱的头发。

他把妈妈留在大楼夹缝间的所有东西都带了回去,里面有一根黑玉项链和一枚明信片。

“我要向父亲复仇。这是我活到现在唯一的心愿。”

粉碎的钢笔碎片从身边掉落。琢马踩着它站了起来。一放松下来膝盖就像要折断一样,但应该还能战斗一两分钟。

东方仗助沉默不语。他一声不吭地站起身来。两人的距离还是两米。看上去他和琢马一样已经接近极限了。大量血液从房顶上滴落下来,普通人如果流这么多血的话早就已经昏厥了吧。

“你的伤势不快点去医院的话会失血过多而死的。”

琢马向他忠告说。由于牙齿折断了几颗,他的声音有点含混不清。

琢马试图在医院跳楼自杀时,树丛的枝头伤到了头部的血管。当时幸亏医生和护士飞奔而来自己才捡回了一条命。但是这儿没有医生。

“我想时间足够决一胜负了。”

“疯狂钻石”握紧了拳头,全身布满了无数伤痕,但一点也没有动摇斗志。受伤的“替身”身上甚至涌起了闪耀而神圣的光辉。

“学长哟,你做好准备吧,我等你。下一招见分晓。”

琢马拭去嘴角渗出的鲜血,捡起掉落在地上的“The Book”。

“看来你无论如何都想要证明你的拳头比较快吧。”

是拳头更快,还是翻书的速度更快。仗助好像想堂堂正正地用速度决一胜负。

“但是,我比你快。”

琢马终于意识到刚刚的战斗中有哪点不足了。败因是“The Book”的页数。自己活得太久了,因此过去堆积在一块,增大了记述量,必须要翻上很多页才能翻到目的的记忆。要对付以迅风疾雷般速度出拳的“疯狂钻石”,这一时间的浪费是致命的。

但刚刚被拳头打到时书里掉落了大量的纸张。被风吹走消失在城市上空。那些纸张已经回不来了。所以“The Book”比“疯狂钻石”的拳头更快。页数的减少则可以缩短到达过去页面的时间。

“下面是交通事故时的记忆。你会在这座房顶上全身骨头都被撞碎。现在的伤势再加上骨头粉碎,不可能有救了。”

也许是因为出血过多头脑有点昏沉,仗助瘦削的身体摇摇晃晃的。但他瞳孔的焦点毫无动摇,他对琢马的话语嗤之以鼻。

“看我不把你的书打得稀烂,再卖到旧书店去。扔在店前装满一百日元处理品的推车上,在太阳下曝晒得变色。”

“The Book”以合拢的状态出现在右手掌上。琢马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浸满了肺部。一定得在一方断气之前决一胜负。四周静得甚至能听到对方的呼吸。两人面对面站着,连指尖都一动也不动。

乌云消散,月上梢头,隐约可见周围的情景。空中飞舞的雪花在月光的笼罩下闪闪发亮,屋顶上的景色美得仿佛像远离尘世的仙境。

这儿到底是哪?是宇宙吗?地上散落的灯火也好,空中浮动的雪花也好,都像星辰一般耀眼。

“疯狂钻石”向前一步。同时,“The Book”的皮革封面也翻开了。两人的起始动作速度不分上下。自己追溯的时间一张张飞速地翻开。大量纸张消失了,他的头脑里十分轻松。记忆深刻的场景一幕幕展现在眼前,很快又被另一张页面覆盖,消失无踪。瞬间,无数场景涌上了脑海。

让少女通过天文望远镜观看了木星。没能成为恒星的那颗星球寂静地漂荡在无尽的黑暗中。

夕阳西下,照射着水池里的桩子上插着的小刀。

一直掩面哭泣的少年不知何时起开始忍住泪水,身材也变得高高大大了。

风吹树动,吱嘎吱嘎的响声吓坏了孩子们。

从生下来到现在遇到过很多人,说过无数话,独自生活时也在心里自言自语。记住这些真的有意义吗?自己离开人世时,所有的记忆都会消失,心里涌出感情也找不到任何归处,一切只会烟消云散,像渗入地面的水滴一般。所以,那名少女才想写小说吗?

听不到仗助的声音。不,发出声音的是“疯狂钻石”。那家伙像个雕像一样面无表情的张开嘴,发出吼声。

“The Book”。更快一些。加速的翻阅纸张。琢马对着那本皮革封面的书在脑海中说道。比那一拳更快。我们必须要翻到“禁止区域”。

终于,纸张的缝隙间开始凝缩出闪闪发亮的小颗粒。不知道是因为它和空气摩擦发光,还是因为自己的瞳孔张得过大产生了错觉。“The Book”开始微微颤动,装订纸张的线也开始松懈。摸上去去很舒服的皮革封面也紧缩成了一团,产生了龟裂。

封面的裂痕里溢出了光芒,那光芒从琢马指缝中泄露。

耀眼的白光。

只要再翻几页就能到交通事故的记述了。

但琢马永远也翻不到那一页了。

正要翻的纸张都软软地变成了碎片,飞散在空中。琢马看到自己的鲜血洒落开来。还没感觉到疼痛时,自己的腹部又吃了第二拳、第三拳、第四拳,“疯狂钻石”不停地出拳殴打过来。

每打一拳,那家伙都大叫一声“哆啦!”,像钢筋水泥般坚不可摧的拳头连续地落在琢马的身体上。就像随着那家伙的吼叫,机关枪同时扫射过来一样。

全身仿佛折断了一般,传来骨头碎裂的感觉,但拳头仍没有停下。第一肋骨到第十二肋骨全部粉碎,肩胛骨、锁骨、上腕骨轰然破裂。大腿骨和腰骨的碎片掉进了身体内部。他感觉所有的血管都破裂开来,肌肉已经溃不成形,脸也被打得变形了。头脑中父母的事都慢慢褪成了一片空白。

终于,“疯狂钻石”的吼声停了下来。因为被殴打的冲击力,琢马的身体被弹向了后方,而那里已经没有立足之地了。

视野中蔓延着一片无边无际的夜空。皎洁的月亮从云间探出身影,无数雪花浮在身旁。琢马已经分不清上下左右了,他将自己的身体放逐在飘渺的虚空之中。“The Book”掉落在自己的身边,已经不能称之为书了,所有的纸张都变成了碎片。仗助从屋顶边缘挺出身子,向自己伸出了手。

琢马还有自己刚出生的那一瞬间的记忆。幼年时的自己被其它的记忆所占据一时想不起来了,但自从能够使用“The Book”以来,他就能对记忆进行整理,随时可以重读上面的记述了。那天,自己从母亲的体内出来,哗啦一声掉落到了泥水中。那儿是在大楼的夹缝间,泥泞的地面上洒满了羊水和血液。肚脐还和母亲连在一起的自己掉落到了那潭泥水中。那是自己人生最初的灾难。寒冷,害怕,视野也不是太清楚,完全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不久后母亲抱起了自己,擦拭掉了自己身上的泥水。自已拼命地抱住了她的手臂,不可思议地安下心来。自己努力呼吸,将空气吸入肺里。把头倚靠着母亲的怀抱时,还能听到她心脏跳动的声音。在大楼夹缝间和母亲生活了三天,自己一直在睡觉,偶尔醒来时,妈妈也在温柔地注视着自己,手掌轻轻抚过自己的全身,向自己说话。当时自己不懂语言,只把妈妈的话当作声响来听。之后用“The Book”在脑海里展现出过去的时候,他终于知道了妈妈发出的是什么声音。有音乐从远方断断续续地飘来,之后他知道了那是莫扎特的曲子。自己用本能推测出妈妈的心愿,自己获得了“不会忘却”的能力。

爬满荆棘的墙壁近在眼前,照明用的灯光映出了自己的身影,脚底空无一物,只能看到遥远的下方是地面,自己的身体像挂在树上的苹果一样左右摇晃。

东方仗助从屋顶边缘挺出身子,抓住了琢马的左手。准确地说,是用右手的大拇指、食指和中指攥住他校服上衣的长袖。他的出血量仍未减少,“疯狂钻石”也不见了身影。大概是殴打琢马时用尽了全身所有的力气才会不见了吧。

听不到任何声响。耳朵像是聋了。仗助俯视着琢马,同时蠕动着嘴唇像是在说些什么,但周围笼罩在一片死一般的静寂中。不过他知道仗助所说的内容,因为他懂得唇语。他说把另一只手伸过来。琢马校服的左袖快承受不住他的体重了,肩部的接缝处开始破裂。

琢马的脑海里浮现出好几个他想搭救自己的理由,也许他一开始就不想夺取自己的性命,或者是想问出些缠在“他”身上的永远的谜团。

“The Book”已经消失不见,像是从封面到封底,甚至连书脊都完全散架飘落了。无数的纸张飞舞在仗助的身后,多得仿佛能将整片夜空都遮掩住。纸张里记满了自己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感,自己在这座小城里得到的语言足以埋没整片夜空。

把那只手伸上来,仗助一脸痛苦地说道。他的肉体好像也已经到达极限了。琢马竭尽仅剩的一点力量,抬起耷拉无力的右臂。他手上的皮肤全被刺破,露出了断裂的骨头。他颤抖着沾满血迹的手指,将校服上衣的金色扣子一粒粒的解开。

解开一粒扣子都要花费很长时间。在解开最后一粒扣子时,他和仗肋对视了一眼。嘴里早已血肉模糊,所以他什么也说不出来。时间如无声的匕首般滑落,地球仿佛停止了自转一般,他能清楚地看到每一处细节。他的表情,一页一页的纸张。如果耳朵还能听到声音的话,恐怕还会听到如翻阅书籍般的纸张的摩擦声。

自己的身体被地球所牵引着,从上衣中脱落。仗助所在的屋顶越来越远,他沿着布满荆棘的红砖墙壁往下坠落。覆盖着八角形顶盖和七座尖塔的“荆棘馆”的上空刮过一阵大风,大量纸张漫天飞舞。最后,他看到纸张如掠翔在空中的鸟群一样,消失在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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