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智离开之后,三郎依旧有点儿在意闹钟的事,入夜后也辗转难眠。就算知道远藤不是自杀好了,也没有任何证据指向三郎就是凶手,这么看来,应该无须太过担心。但即使心里这么认为,一想到对手是明智小五郎,三郎便无法平静下来。

只是令人出乎意料的是,半个月过去了什么事也没发生,原本令三郎相当害怕的明智也没再出现。

“嘿,这下可以画下圆满的句点了吧?”

三郎总算放了心。虽然有时夜里仍然会被噩梦惊醒,但大体上每天过得都还算尽兴,最让他开心的是,自从犯下杀人罪以来,以前完全让他提不起劲的娱乐,竟不可思议地变得富有吸引力了起来。这一阵子他几乎每天外出,四处游玩。

某天,三郎照常一早便出门寻乐,直到晚上十点左右才回家。正当他准备就寝,漫不经心地打开壁橱门、取出棉被的刹那,他忽然“哇”地发出一声骇人的尖叫,踉跄倒退了两三步。

他在做梦吗?还是幻觉?在他眼前,在壁橱里,死去的远藤的头颅正披头散发地从昏暗的天花板洞中探下头来,瞪着他。

三郎惊慌失措,一度想逃出房间冲向门口,但又觉得或许只是自己的幻觉,于是提心吊胆地走回壁橱前,畏怯地探进头去。没想到,不仅没看错,那颗头颅还咧嘴对着他笑呢。

三郎再次“啊”地大叫,三步并作两步飞奔到门口,拉开门。然而,正当他准备往外逃时,背后猛然传来“乡田!乡田!”的叫声。他回头一看,壁橱里的人头正不断地呼叫三郎的名字。

“是我啊,是我啊,用不着逃跑。”

那并非远藤的声音,而是另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三郎这才停下脚步,战战兢兢地转过头。

“唉,失礼了!”

边道歉,边做出三郎曾经每天都要重复的动作,从壁橱里的天花板上往下跳,仔细一看竟然是明智小五郎。

“抱歉吓到你!”从壁橱跳下来身穿西服的明智满脸微笑地说,“我只是在模仿你的行为罢了。”

这简直是比幽灵更为现实、更为骇人的事实。此刻,明智想必一切都了然于胸。

三郎当时的心情着实难以用笔墨形容,杀害远藤的情形在他的脑中像风车般咕噜咕噜旋转闪现,致使他无力思考,只能茫然凝视明智而无所适从。

“对了,这应该是你的衬衫纽扣吧?”明智的口吻极其波澜不惊,并将手上的小型贝扣拿到三郎眼前,“我问过其他房客,没人有这种纽扣。啊,就是这件衬衫嘛,你看,第二颗扣子掉了啊!”

三郎哑然低头看向胸前,果然掉了一颗纽扣,他之前从未注意到这颗纽扣不知何时已脱落了。

“形状也一样,看来没错,对了,你猜我在哪里捡到这颗扣子?是在天花板上,而且还是在你房间的正上方。”

为什么三郎没察觉扣子掉了?当时不是特别用手电筒仔细检查过了吗?

“远藤该不会是你杀的吧?”眼前的明智一脸天真地笑道——虽然此刻,他的笑脸叫人手脚发麻——他瞅着不敢直视自己的三郎,宛如施展致命的一击般说道。

三郎心想,一切都完了。不管明智的推理多完整,光是推理总有抗辩的余地,但他却拿出意想不到的物证,三郎已无计可施。

三郎的表情立刻就垮了,就像快哭出来的小孩,紧闭着嘴,久久站立不动,脑中竟不时朦胧浮现意想不到的久远的过去——例如小学时代发生的事。

两个小时就这么流逝了,他们依然僵持不动。这段时间格外漫长,两人只是瞪眼直视,径自站在房里对峙。

“谢谢,多谢你告诉我真相!”明智最后开口,“我绝不会向警察报案的,我只是想确认自己的判断是否正确罢了。你也知道,我感兴趣的是‘找出真相’,其他细节对我而言都无关紧要。话说回来,在这个案件里,完全没有留下任何物证。或许你会反驳说有衬衫纽扣,哈哈……这不过是我的小计策罢了。我想,只要手上没有任何物证,你肯定不会认罪。上次前来拜访时,我意外发现你的第二颗扣子不见了,便打算趁机好好利用这点。哈哈,这颗扣子是我去服饰店买来的。一般人通常不大容易发现扣子掉了,而你作案的时候情绪想必一直处于激动的状态中,更不可能留心纽扣这种小事,所以我想这招应该能奏效。

“我怀疑远藤不是自杀的理由你也很清楚,听到闹钟的事之后我觉得他应该不是自杀。后来我去找警察署长,向临检的刑警详细询问当时的情形。据他所言,吗啡的瓶子其实是掉在香烟盒里的,而药剂同时沾染到香烟上了。警方对此并未特别注意,但仔细想想,你不觉得这件事太反常了吗?据说远藤是个非常一板一眼的男人,既然准备如此周全,打算死在睡梦中,却将药瓶恣意丢在香烟盒里,还任由药剂溅洒到香烟上,这不是太不自然了吗?

“我把警方的说法和我事后的分析结合在一起做进一步思考,更加深了我的怀疑,此时又意外得知你自从远藤死去那天起便不再抽烟。这两件事实虽然具有偶然的一致性,可想来也太过巧合了。于是,我又想起你过去曾热衷于模仿罪犯的游戏。我很清楚,你这个人具有超乎寻常的犯罪癖。

“在那之后,我经常来这出租公寓,在你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详细搜查远藤的房间。我发现,犯人进入房间的通道除了天花板外,没有其他可能。于是我模仿你所谓的‘天花板上散步’来观察房客的生活作息,尤其经常长时间趴在你房间上方观察,你不耐烦的样子完完全全暴露在我的眼皮底下啊。遗憾的是,我没有掌握任何证据,才会想出纽扣这小小的把戏。哈哈哈……那么,我告辞了。我想,今后也不会再与你见面了,因为我相信,你已下定决心自首。”

即使听完明智纽扣小计策的来龙去脉,三郎也只能僵立原地。当明智告辞离去时,他依然面无表情,一动不动木然站着,仅茫茫然地想着当自己接受死刑时,会怀着什么样的心情……

将毒药瓶丢入房间时,他以为自己没看清楚瓶子掉落的地点。事实上,他连毒药意外淌出并沾在香烟上的情形也看得一清二楚。只是,事后他将这段记忆压抑在潜意识里,因此才会不自觉地厌恶起香烟来吧!

(《天花板上的散步者》发表于一九二五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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