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的伯尼岛在朦朦胧胧的雾霭中散发着微光,岛以外就是开阔的水面。

这是阿米娜第一次看到大海,但是她丝毫不觉得欣喜,因为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她已经穿越了尼日利亚,走到了所有路的尽头,再也无路可走。

风更加猛烈,波浪打起卷儿,地平线上出现了一条白色泡沫形成的细线,远处的海面更加开阔。近海石油平台在灰色的海面上漂浮着。阿米娜看到了高高升起的火焰,那是燃烧的废气。这让她再一次想起了辽阔平原上燃烧的树木。

纳姆迪指着远处的一片灯火和伯尼岛上的天然气液化设备的汽缸说:“没有在空气中燃烧的气体就输送到那里。我曾经在伯尼岛工作过。”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这里过去是一个贩奴港,”纳姆迪接着说,“人们把它叫作‘不归地’,奴隶们被带到伯尼岛,再被装上船运走。伯尼岛上有一口淡水井,那些男人、女人和孩子在永远离开非洲之前最后要喝一口淡水。即使到了现在,人们还说这口井里的水尝起来像眼泪。有人说是因为里面渗进了海水,我不确定哪种说法更有道理。”

眼前的景物变得逐渐清晰,伯尼岛越来越近了。

“当然,”纳姆迪笑着说,“做这个买卖的通常是我们伊乔人。如果我在那时遇见伊博人乔,我也许会用一张大网罩住他,把他卖给白人。那些年,我们伊乔人抓了很多伊博人卖掉了,所以伊博人至今还对我们怀恨在心。伊博人那时都是种甘薯的农民,很容易被俘虏。”纳姆迪这番话传递的信息是:伊乔人从来没有被征服,从来没有被俘虏;他们是猎人,不是猎物;是渔夫,不是鱼;是锤子,不是砧。

但是当看到阿米娜眼中的泪花时,他连忙安慰道:“我只是开个玩笑,和我在一起你会安全的。”他向伯尼岛的方向张望着,“你会喜欢我们的村子,我们对客人很友好。”

武装直升机在巡逻,飞得很低,几乎是挨着地平线了。

“他们在寻找盗油者,”纳姆迪对阿米娜说,“他们有权审查任何一艘装有来路不明的油的船只,甚至是油轮。如果不能得到满足,他们就不会放过你。但我们不是他们寻找的目标。”他朝森林指了指,“我们村在那边,三角洲的外围。村子里有700人,我和其中的800人能攀上亲戚。”

纳姆迪对舵手嘀咕了几句,船就掉转方向,径直向岸边开去。阿米娜吓得屏住了呼吸,以为船要撞到红树林上。还好,在最后一刻她看到了一条缝隙,一条很细的水流出现在他们面前。

“这是一条捷径。”纳姆迪解释说。

年轻的奥贡尼舵手低着头,白衬衫在风中鼓荡着。当他们离开主水道,进入伊乔人的领域时,他的神态看起来非常紧张。奥贡尼人和伊乔人在波塔库的贫民区里也许能够尝试着结盟。但是在这里,在蜘蛛网般密集的三角洲河道里,忠诚变得不可靠了。如果这个伊乔小伙子及其俘虏——从外表上看是豪萨人——突然攻击他,他向哪里逃,他该怎么办?他现在是不是正把汽艇开向一个埋伏圈呢?尽管土耳其人已经向他做了保证,但是在一个沼泽地里,保证和盟友一样变得不确定了。

他们现在正进入三角洲浸满水的心脏,经过了潮汐河口和咸水湾。水面上漂浮的一层油污泛着五彩的光芒,就像昆虫的翅膀,纳姆迪想。

两边的红树林争相向河道中间挤。这些树自身也像在涉水,根盘旋着从泥土中钻出来,低垂的枝条耷拉在船上,拍打着油布,把舵手逼得只好避让。

“如果你看到一根藤蔓在动,最好躲开。”纳姆迪对阿米娜说。

一群鹳被惊飞了,扇动的翅膀在水边留下一圈圈涟漪。头顶上的一根树枝上突然传来一声尖叫,阿米娜吓得把身子缩成一团。

纳姆迪说:“是一只猴子,不要怕。”他看到女孩的肩膀在颤抖,显得又瘦弱又可怜,“这里的猴子都有长长的尾巴和白色的脖子,经常出来捣乱。其中有只猴子很特别——红色,前腿很细,毛发很长。从拉各斯大学来的教授想把它抓走,但是没抓到。他们甚至为了它而悬赏。我一直住在三角洲,从没见过这样的猴子,不过也许今天就有机会。因此,孩子,请瞪大你的眼睛,如果你看到这样一只动物,我们要立刻抓住它。我们可以把它卖给动物园,然后买一所大房子,过上富足的生活。”

她笑了,笑得很浅,以至于他差点儿没看到。

“你知道怎样抓猴子吗?”

她摇摇头。

“我有一个妙招。如果你在猴子的两只眼睛中间放一撮盐,它就会变成斗鸡眼,看不到你走近,因此把一撮盐放在猴子的两眼之间,你就能抓住它。”纳姆迪学着斗鸡眼的猴子摇摇摆摆地走了几步。为了不让自己爆发出大笑,阿米娜只好用手捂住嘴巴,眼睛看着别处。

纳姆迪递给她一只装满水的水壶,“我想你应该多笑一笑,微笑适合你的脸。”

天空中轰隆隆打了一个响雷。他们进入了另一条河道。成千上万的死鱼漂浮在水面上和红树林的树根周围,身上裹着一层油。一片烧焦的森林,发黑的树木,黑炭一样的藤。是人为纵火还是因为石油溢漏后被无意中点燃?或者是因为盗油人操作失误造成的?当奥贡尼舵手问纳姆迪是什么原因时,纳姆迪说:“我不知道。”如果你用足够的油,什么都会燃烧起来,甚至河流也会燃烧。这一点纳姆迪是亲身经历的。

黄昏降临到三角洲上,舵手加大了油门,希望在天黑之前能够抵达纳姆迪的村庄。他想睡在船上,早晨就返回。这是他的计划。

这时纳姆迪回头看了看身后,“有人过来了。”

又一艘船进入航道,从后面追了过来,是一艘挤满了人的快艇,那些人手里都举着枪。

舵手加快了速度。尽管满载货物,西玛尔还是劈波斩浪,几乎要飞起来。

“我们能甩掉他们吗?”纳姆迪问。

舵手回头看看已经追到船尾的快艇说:“我们的船有两台舷外发动机,40马力,而且船上还装着沉重的货物。而他们的船大概是75马力,或者更大。你说我们能甩掉他们吗?完全不可能。”

因此他猛打方向盘,把船头转向了一条支流。“这样也许我们能甩掉他们,”他说,“我们和他们在这些小河中玩猫捉老鼠的游戏,等到天黑后,再想办法溜掉。”

“不,”纳姆迪说,认为这样只能激怒他们,“关掉发动机,掉转头,让我们看看他们到底想要什么。”

“我们知道他们想要什么!那就是鲜血。”

“关掉发动机,”纳姆迪说,“这是唯一的机会。”

舵手关掉发动机,掉转船头,面对命运的安排。

“你们没有跑,这一点做得很好!”站在船头的那个人大喊,“信不信我们一枪崩了你们,把你们扔到河里喂鱼,用你们的头盖骨做汤碗。”

这些人都是肌肉发达的壮汉,半裸着身子,皮肤上滚动着汗珠。其中有一人穿着壳牌公司的连身工装,拉链只拉到腰部,衣服上沾着类似铁锈的东西。有三四个人的胸部有一道新鲜的疤痕。这些人的枪筒上挂着白色布条,他们是“战神”小子,对子弹和死亡有免疫力。

“你好!”纳姆迪用伊乔语说。

“你好!”他们也用伊乔语回答,“我们是NDLA派来的,”他们的头头喊着,“你们执行什么任务?”

“回家,没别的。”

他们的表情让纳姆迪想起了悬挂在屠夫店铺里的山羊头上的眼。

那眼睛像玻璃珠子,四周是红的,是因吸食大麻和喝了过量的杜松子酒造成的,也许还有海洛因。其中一个人走到快艇最前头,用手指着纳姆迪,哈哈大笑着说:“我认识这个人。”

原来这就是那个来自伯尼岛、纳姆迪教他如何打开歧管的小伙子,看上去现在已经学有所成了。他肩上扛着一支AK-47,胸脯上缠着一条子弹带,背后斜背着一个装有火箭发动机的手榴弹发射器。所有的东西看上去都油晃晃的:人、武器还有船。纳姆迪在波塔库的贫民窟里见过类似的武器:一种得到很大改进的军械,远远超过了早期的单栓步枪。

叛乱者们已经熄了发动机,纳姆迪听到快艇的油布下面传来微弱的啜泣声。从伯尼岛来的那个年轻人看到纳姆迪不解的表情,掀开油布说:“看吧。”

是一个穿着卡其布的白人姑娘,头发被汗水濡湿了,贴在头皮上,眼睛里充满了恐惧。他们没有绑住她的手腕,在这样一片沼泽地里,她能往哪里逃?

“所有的石油公司都关闭了,到处都是持枪的警卫。我们袭击了一处法国设施,就在附近的一条河岸上。他们死之前自称是救援人员,不管怎么说是为石油公司工作。和她在一起的男人都在打斗中死去了。我们发现她躲在一张床下面。我想她足够可以用来和你带的这个女人交换了。”

阿米娜看着那个面色苍白、蜷缩在劫掠者脚下的女同胞,在她那如水般清澈的眸子里也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从伯尼岛来的小伙子大笑着说:“你也抓了一个女人,我想和你交换,我想我们的比你的值钱得多。”

纳姆迪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当然,当然,我这个不值钱,要喂饱她不容易。”

那个面色苍白的女人看着阿米娜用法语轻声说:“水,请给我一点儿水喝。”

阿米娜把水壶递给她——快艇上的男人似乎不介意这一点——那个女人接过水壶,对着嘴咕咚咕咚一阵狂饮。过了大约一分钟,男人把水壶从她手中拿走,扔给了阿米娜。

当男人们大声说笑的时候,那个女人的眼睛盯着阿米娜说:“帮帮我!”

“我不能。”阿米娜轻声回答。

“我们都是女人,”她抑制住抽泣,“帮帮我。”

“我不能……”

快艇上的人正在向奥贡尼舵手索要报酬,即过路费。一开始纳姆迪以为他们想要毒品,但其实不是。“我们想要可乐,”他们盯着油布下的那些货物,“给我们可乐。”看来他们是渴了。

“芬达吗?”纳姆迪问,掀开油布。对方中有一个小伙子跳到他们船上,准备搬走一箱,纳姆迪说:“等等,下面的更凉。”他把上面的一箱挪开,拽出下面的一箱。就是这么一个简单的举动,纳姆迪不知不觉中救了这条船上所有人的命:他的,女孩的,还有舵手的。

“你是个好人。”他们夸赞纳姆迪,把冰冷的瓶子贴在太阳穴上。

“战神小子”发动了他们的快艇,两只船擦身而过。在它们逐渐拉开距离的时候,阿米娜和快艇上的女人一直盯着对方。

西玛尔继续在三角洲阴郁的水面上前行。纳姆迪沉默着。后来,他的眼睛望着别处,说:“我无能为力,我帮不了她。”

“我知道。”

“我确实不能。”

我知道。

在越来越浓的夜色中,他们绕过了最后一个河湾,迎面传来了阵阵鼓声。奥贡尼舵手问纳姆迪是什么,纳姆迪也说不准。“也许是从某个营地传来的,以前不在那里。”他说。

长长的白色旗帜在树枝上飘荡着,像打开的棉绷带。鼓声伴着吟唱。在一片开阔地里,涂着白粉的躯体疯狂地舞动着。人们晃动着手臂,挥动着的枪,异常狂热,一轮接着一轮。

阿米娜感到恐惧像潮水一样压过来。这就是最后的结局?这次水上之旅就是我的死亡之旅吗?

“这群人抽什么疯?”舵手低声问。他放慢速度,想趁他们不注意的时候悄悄溜过去。

“不是抽疯,”纳姆迪说,“是‘战神’。伊乔人的‘战神’。他们已经注射了预防针。”

“注射了预防针?”

“加入‘战神’之后,子弹就不能伤害你。它们从你的身体内穿过时如同从一缕烟中穿过。你能喝任何毒药,甚至喝硫酸也不会死。你是天下无敌的。”

“如果你死了呢?”舵手问,“那会怎么样?”

“这说明你做了错事,打破了某个戒律。如果你死了或受伤了,不是神辜负了你,是你辜负了神。”

“他们的神让他们做什么?”

“去战斗,把白人和石油公司从三角洲赶走,让这片土地成为一个伊乔州。”

奥贡尼舵手和来自萨赫勒的女孩第一次对看了一眼。

“这很不妙,”纳姆迪说,“说明商讨的时间已经过去,没有最后通牒了,也没有宣言和声明了,只有战争。”

过了“战神”营地,他们的视野中出现了一片片的红树林和小块的农田。岸边的一所所房屋向他们身后退去,大多数屋子里点着煤油灯,间或传来老发电机的轰鸣。地面上的一切都被废气燃烧器的橙色火焰打上了一道背景光。

“我们村到了!”纳姆迪兴奋地大叫,催促舵手快一点儿,“那棵树,看到了吗?”他指着河道拐弯处一棵临水的树干说,“小时候我经常爬到树上玩。再看那里,山上,看到没有?十字架下面有两盏挨着的灯,那就是我家的房子,我生长的地方。”

沿码头亮着一盏盏灯,都是悬挂在电线上的裸灯泡。在阿米娜眼里,这是一座建立在支柱上的城市,不是一个村庄,是一座城市,她的心头又涌起一阵恐慌。

“你说你们村只有700人。”

“是的,”纳姆迪说,“前面是我们村,那里——”他指着后面一片低矮破陋的棚户区说,“那不是我们村,它在河流对岸,住在那里的人是从其他村搬来的,他们的村子被毁掉了。这些人有时会在夜间来到河这边搞破坏。”棚户区里的房子都是用泥,而不是用混凝土搭建的,屋顶上铺的是茅草而不是铁皮。“我们要去的是我家,不是那里。”纳姆迪补充说。

然而,对阿米娜来说,这种分界线似乎主要存在于纳姆迪的想象中:这两片居住区中间只隔着一条细细的溪流,它们已经融合在一起了。在一片拥挤的房屋上面,她看到了一座教堂的十字架。远处的废气燃烧器和它的轮廓形成了完美的对照。河岸边立着一块牌子,写着“欢迎来到新耶路撒冷”。

西玛尔向一个破旧的码头靠拢过去,船体刮擦着水下的红树林根。纳姆迪和舵手跳上岸,把船拉进码头。“这个码头是石油公司建的,叛变者用过它,军队破坏过它,不过我们仍然能把船停靠在这里,我们都是停船高手。”

当纳姆迪和舵手从船上卸货的时候,消息很快传开了。热心的人们跑向码头,欢迎纳姆迪的归来。

一群光肚皮的儿童也围拢过来。“这是我的堂弟们。”纳姆迪介绍说。孩子们手里举着一根缠着绳子的棍子。不是绳子,是一条蛇——一条被刺穿的死眼镜蛇。他们咯咯地笑着,抢着和纳姆迪说话。纳姆迪夸赞了他们的勇敢行为。

更多的人围拢过来,于是有了更多的面孔和更多的伊乔式握手。每个人似乎都是纳姆迪的亲戚,或亲戚的亲戚。“我们家其实是个小家庭。”他告诉阿米娜。

最后一箱货物卸下之后,当热心人准备帮纳姆迪把货物送到他家中的时候,人群中传来一阵窃窃私语,众人主动让出一条道:一个身着宽大袍子、表情庄严、笑声洪亮的女人大踏步走了过来。

她就是纳姆迪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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