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路两边出现了更多、更密集也更散乱的小镇,也更加拥挤和热闹。铁皮屋顶和方方正正的墙取代了茅草屋顶和坑坑洼洼的土墙。

女孩在市场里寻找着水井,却经常被女人们撵走。于是她学会了躲在一边等待时机。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中,她瞅准一个空隙,跟随在一位老人后面钻进队伍,快速拧开腐蚀的桶盖,装满水,在人们发现她之前赶紧消失。尽管很渴,她也要先尽快走开,水罐突然增加的重量既让她安心又让她痛苦。只有远离人群后她才允许自己喝口水。从喷嘴里流出的水把她嘴角的灰尘变成了一抹滑溜溜的泥巴,水里依旧有汽油味。即便如此,最难做的是不大口大口地喝,而是小口小口地抿,喝得太猛胃就会痉挛。

如果她一直沿大路和人口集中的地段走,如果她避开陌生人很容易引起注意的小巷和闭塞的小地方,也许永远不会有人看见她。一个年轻女人,或者说一个女孩,光着脚板,头上顶着一只破油桶:除了那些萨赫勒商人困惑的眼神外,她几乎是不存在的。没有人会抢劫她,她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都被她放弃了:手镯、挂在袍子上叮当作响的银币——她母亲那边的传家宝——都用来换食物了。她的家族传下来的宝贝现在遍及萨赫勒:姨妈传给她的特萨米亚丝绸、闪闪发光的耳环、光亮的珠子和装饰品,甚至她的凉鞋——所有这一切都被剥夺了,最后只剩下几枚硬币、一小袋可可果、一些豇豆和几片晒干的木薯片,还有一只油桶。

不过,除了抢劫,还会遭遇其他危险。当她路过停车场和交叉路口附近的聚居区时,当太阳西沉,大地的温度开始下降时,更黑暗的欲望就蠢蠢欲动了。脸庞发亮的卡车司机们围着一桶火苗,说着浓重的南方口音,一边喝着玻璃罐里的违禁烈性酒,一边用捕猎的目光留意着周围的世界。

在这样的时刻,她就离开主干道,走进热带草原里。巨大的猴面包树屈曲盘旋的虬枝伸向空中。金合欢树的树冠是一把巨大的遮阳伞。比她还要高的白蚁丘在苍穹下的侧影像一座座泥土堆起的尖塔。当夜幕降临时,寒冷也会逼近。

曾经在热带草原上出没的土狼消失了,但人间的土狼还在徘徊。因为担心引起他人的注意,即使有火柴,她也不敢点火。取而代之的是,她把藏在袍子里面一张晒干的柔软山羊皮取出来,把它紧紧绑在腿上。她还把袍子宽大的袖子扯开遮住胸口,就像在葬礼上进行拥抱时那样,把边缘牢牢绕在手腕上,直到差不多打成一个结才罢休。尽管她身上的热量和外界隔绝了,在夜间仍会透过遮盖物散发出来,使她在半睡半醒的状态下不停地发抖。她独自一人,但不完全是这样。

先知穆罕默德(愿和平降临于他)难道没有在更恶劣的气候下经受更严酷的考验?他逃出麦加城门,前往麦地那时,难道不是在类似的星光下和凄凉的黑暗中?

最后她终于进入类似睡眠的状态中,常常做梦,有时梦见马,有时梦见火烈鸟。与其说是梦,不如说是记忆,孩童时代的记忆。她唯一知道的火烈鸟在布拉图拉,一片位于部落边缘的偏僻绿洲。她的家人很多年没去过那么远的地方了,事实上自从她开始学走路时就没去过。这也许是她最早的记忆:富拉尼游牧民和卡努里赶牲口的人,迈着沉重的步伐缓缓移动的骆驼队,惊飞的火烈鸟。这些记忆和在其他绿洲中见过的情景融合在一起:芒果树和非洲没药树,枣椰树和火杨梅,还有开花的蓝花楹,一树花朵像一团紫色的雾飘浮在树叶间;清凉的溪水澄澈透明,欢快而从容地流淌着,水中散发着薄荷和捣碎的草药的味道。她醒来时舌尖上似乎还残留着这种味道。

黎明时分,她静静地躺着,看着天上眨着眼睛的星星,一颗又一颗。此时此刻只有风是醒着的。

然后她就打开袖子上的结,坐起来,慢慢解下腿上缠的山羊皮,抖落袍子上的沙尘,喝几口水,吃几片木薯片。有一次,在她返回公路的途中,一只蜥蜴在她前面爬了过去,速度极快,她只看到一团黄绿色一闪而过。

在躁动不安的世界醒来之前,黎明的这段时间给她提供了一线机会。来到路边后,她小心翼翼地在那些昨晚刻意回避的司机中穿行,他们还在驾驶室里或垫子上沉睡着。如果不惊动他们,她会有所收获:粘在罐壁上、能用手指抠掉的几粒干饭,或是几小片沾着肉末的牛肉饼。

当太阳探出脑袋时,她就赶紧逃离这片还在打鼾的宿营地,沿着公路向南走。温度猛地升了上来,就像炉门突然被打开。沥青路面很快变软了。声势浩大的卡车队伍开过去之后,路面上就会留下两道轮胎印。

在她们的部落中,辈分高的妻子们操持家务,辈分低的妻子们负责对外打交道,男人们的任务是管理家畜,即家畜的买卖。男孩和女孩们一起照看家畜,确保它们不远离畜群或不陷进沙堆中。只有到了一定岁数之后,男孩和女孩的角色才分开。女孩们负责挤奶和收割庄稼。男孩们看护田地和家畜,包括喂马。

在她行走时,记忆中的一幅画面不知不觉中在脑海中浮现出来:一场干旱过后迎来了连日的暴雨,带来了成群结队的采采蝇。为了躲避采采蝇以及可能引起的昏睡症,他们全家不得不把畜群转移到远处比较干燥的草地上。他们走得特别远,已经出了部落的边界。因此,那一年她不得不辍学。回来之后她就上不起公办学校了,只能上设在户外的流动学校。采采蝇夺去了她叔父的财产。

这是记忆中的又一幅画面,还和那场干旱有关:“小东西,快去追!”当一只瘦骨嶙峋的长角牛朝一片浓密的灌木丛走去时,她哥哥焦急地催促道。她赶紧去追,手里拿着一根棍子。她用棍子击打那头牲口的一侧,阻止它脱离牛群。由于跑得过快,她一头栽进一簇带刺的灌木丛中。哥哥一边给她拔刺,一边安慰哭泣的她,“你是个勇敢的孩子,非常勇敢。”这句话她始终没有忘记。

这也许是他们的语言中最高的表扬了。

他们的部落并不一直是躲避采采蝇的牧民。“我们是埋伏的商人。”他们得意地用这句话描述自己。“埋伏的商人”静静地等待阿拉伯骆驼商队和图阿雷格部族的盐贩子。“我们讨价还价时手里握着一把剑。”哈里发和苏丹首领要给他们下跪,埃米儿也要给他们鞠躬,甚至豪萨的七个王国也没有能够征服他们。每当有军队对他们发起攻击时,他们只需重新融入萨赫勒人中,就能转危为安。

穿越撒哈拉的商队的光荣与财富——金银珠宝、盐和奴隶,几个世纪以来都要经过他们部落所占据的干旱的土地。此起彼伏的商队驮着各种各样的货物——索科托的皮革和卡诺的布料、乍得湖的盐、中部带状区的药物、阿拉伯的香料和香水、玛瑙贝壳钱币、丝绸、伊斯兰的卷轴——无一例外地要向他们供奉,要给他们付通行费。

“我们是萨赫勒骑在马背上的人。”叔父时常对她说。骑在马背上的人生来好动。即使现在穿越撒哈拉的商队一去不复返了,即使他们靠贫瘠的沙土地和家畜维持生计,马仍然是他们民族的骄傲。他们纵容马、疼爱马,把它们打扮得像新娘子。“男人们爱马胜过爱老婆。”女人们打趣说。

“当然了,”男人们说,“马从来不会训斥我们。”

出逃的第一个夜晚,她悄悄溜出叔父家,躲进外面的马厩里。马儿摆动马尾时发出的沙沙声和马粪的味道既抚慰又激励了她;马儿每摆动一下身体,喷一下鼻息,她体内的那个小东西就蠕动一下。

从前的骑手,现在的牧民。高贵的靛蓝色袍子似乎开线了,变薄了。一个渺小的民族变得破碎了,就像脚下的土壤一样。“如果我们注定消失,我们就注定消失。”这是他们吟唱的歌,一辈辈传下来,充满伤感的声音回荡在原野上,“但是如果这样,我们就会拔剑而起。”

热带草原上再也没有马蹄的踪迹,不论是出于追逐的目的还是出于保护的目的。只有两只脚交替着向前挪动,反反复复。再也没有别的。

绝望是缓缓到来的,慢慢爬进你的内心,直到表现出压倒一切的阵势。它让你膝盖发软,让你步履蹒跚,步伐紊乱。她感到精疲力竭,极度虚弱,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有叹息。她看到又一片铁皮房子和摆满摊子的市场一步步挨近,心里空荡荡的,充满了失败感。

在那些时刻,她就会很小心地抬起双手。她会用意志力督促自己前行,直到绝望被某种更强烈的东西代替。

她知道如果坚持走下去,她就会走出一切,走出悲哀,走出饥饿,走出窃窃私语和勃然大怒,走出伊斯兰教法,甚至走出记忆自身。在那些时刻,她就向穆罕默德和上帝寻求力量。他们会一起考查她内心世界的水源,知道它是纯净的,就会引导她。这样她就能生存下去,如真主所愿。

在那些时刻,在饥渴难耐和炽热炎炎中,她总是小心地抬起双手,捧着自己的肚子,就像护住风中的一盏灯。她感觉到内心深处的震颤——一次躁动,一次挣扎——它也会发出那个声音:一直走下去,不要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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